沈淮序笑起來,還沒回答,只是若有所覺的朝門Ṭûₜ口望過來,和我四目相對。
他直起身,唇角的笑一點點收斂起來,視線從我的臉移到我手上的長槍上,頓了頓,最後目光清冷的移回我臉上,面無表情的看著我。
他懷裡一無所覺的宋枝荷大約察覺到不對勁,先看看他,然後順著他的視線望過來,看見我時尖叫一聲,很害怕一樣,轉身撲進了沈淮序的懷裡。
沈淮序伸出手攬住她的後背將她護在懷裡。
我面無表情的一步一步走過去,最後隔著五步遠的距離冷靜的看著沈淮序,平靜的說:「讓開。」
他同樣冷靜的看著我,說:「青芙,夏苗不過是個僕人。」
我不知道為什麼笑起來,直視他的眼睛:「隆安三年,你在青州治理水患遇刺,刀上有毒,追殺我們的人窮追不捨,我護著你一路潛逃,最後是夏苗跑死了兩匹馬,好不容易找到齊樾,帶他及時趕到,救了你一命。」
一陣風過,桃花被吹的紛紛揚揚,沈淮序在這花雨中面無表情的看著我,淡淡的說:「她是沈府的人,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信王府養著她,她只是在做她該做的事。」
最後他嘆口氣,看著我,語氣放的輕柔,他說:「青芙,枝荷是我的人,你要是想殺她,得先過我這一關。」
我知道我打不過他,更別提我現在這個樣子。
我的右手現在連拿筷子都拿不穩,更別提長槍了。
但我還是笑出Ṫüₙ來,我抬起頭看著他,我說:「那就試試吧,信王殿下。」
7
我是被齊樾背回來的。
我沒有殺掉宋枝荷,沈淮序擋在她前面,我拼掉這條命,也是碰不到她分毫的。
但我還是想試試。
沈淮序用槍貫穿我整個右肩的時候,神色似有不忍,他站在原地,目光複雜的看著我,最後他語意模糊的說了一句:「青芙,不是現在。」
我看著他,想通過他這幅皮囊看進他的骨子裡。
我被禁足在迎月樓,沈淮序派了兩支府兵日夜交替的守在門口,除了每天給我看病診脈的齊樾,就是一隻蚊子也飛不出去。
其實沈淮序想多了,我病的躺在床上連下床都做不到,怎麼會逃呢。
新傷舊疾,我病的糊塗了,有那麼一會兒,我幾乎以為自己就要死了,沈淮序來看過我一回,狠狠的威脅我,如果我死了,他就讓齊樾給我陪葬。
他以為我心灰意冷,一心求死。
他想多了,宋枝荷還沒死呢,他也沒失去他最重要的東西呢。
在沒看到他們痛不欲生前,我是不會死的。
這個三月我終於熬過去了,然後又迎來初夏、深秋、又一年隆冬。
我到底是撐過來了,沈淮序從來都沒來過。
齊樾每天陪著我,他推著我在廊下曬太陽,他跟我說藥王谷的格桑花,小鹿毒蛇和野兔,跟我說藥王谷的冬雪和夏天潺潺的溪流。
他說:「青芙,我們走吧。」
我說:「我走不了了,齊樾,我走不了了。」
我抬頭看著院牆外,我聽見宋枝荷清脆如銀鈴般的笑聲,我這個小小的四方院牆外的藍天上,是她放的高高的風箏,花的綠的,各種各樣的蝴蝶風箏。
每天給我送餐食的兩個侍女有時候會在門外嘴碎。
聽說這些風箏是因為枝荷姑娘喜歡蝴蝶,所以信王親自為她做的。
聽說信王這次是動了真心,聽說信王寵宋枝荷寵的人盡皆知。
聽說連信王貼身暗衛青芙姑娘都進不去的書房,枝荷姑娘出入自由。
聽說信王已經派人在做嫁衣了,也擇好日子了,要娶枝荷姑娘當信王妃了。
……
整個府里張燈結彩的那天,我的身子已經能下地走上半個時辰的路了,我走了半個時辰後就冷汗漣漣。
齊樾一直小心翼翼扶著我,最後我站在放著長槍的牆面前,我問齊樾:「齊樾,你說,我還能拿的起這把槍嗎?」
齊樾苦笑了一下,說:「阿芙,你自己的身體,你應該比我還清楚。」
他勸我:「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阿芙,放下吧,你跟我一起回藥王谷吧,只有我們兩個,沒有勾心鬥角……你……你這個身子能活也沒多少年,餘生日短,讓自己快樂高興點不好嗎?」
我沒說話。
過了很久我才輕輕的回他的話:「齊樾,如果過去的就讓它過去,那我遭受的這一切,就都是活該。」
齊樾小心翼翼的偷覷了我的神色,然後說:「阿芙,你是因為沈淮序娶妻難過嗎?他不是你的良人。」
我不知道為什麼,突然笑起來,我語氣毫無波瀾的問齊樾:「你不會真的相信沈淮序喜歡宋枝荷吧?」
「他自小就在捧高踩低的後宮看人臉色的長大,又能從一無所有將所有和他做對的皇子們趕盡殺絕,你真的覺得,這樣心思深沉不顯山露水的人,會死心塌地的愛上宋枝荷那樣的人?」
齊樾臉上的震驚掩飾不住,還有茫然和不解,他說:「婚姻豈是兒戲,況且……況且……他為了宋枝荷還那樣對你……」
我看著我的那把長槍:「打個賭吧,齊樾,今晚不是大喜,是大開殺戒。」
8
沈淮序推開我小院的門的時候剛好是月上三重天,我和齊樾正在樹下的涼石上下棋。
沈淮序走過來的時候,我剛贏。
齊樾看了一眼沈淮序,然後識趣的跟我說:「阿芙,我去給你熬藥。」
他很快就離開,我坐在原地沒有動,只是慢慢的去收拾棋局。
沈淮序在我身後輕笑一聲,然後走到我面前坐下,伸手拿起黑子,說:「不要收了,陪我下兩局吧。」
我這時才抬頭看他。
今天是他大婚日子,可他如往常一樣,穿著月白色的錦衣,廣袖玉冠,清俊如芝蘭玉樹。
他嘴角噙著笑,右手兩指間拿著一枚黑子閒敲在棋盤上。
仿佛我們中間沒有隔著這些事一樣。
我的視線從他廣袖上沾染到的一縷血跡上移開,平靜的問:「宋枝荷呢?」
他說:「關在西苑,瘋狗已經準備好了,阿芙,你想怎麼報仇都可以。」
我笑了:「秦家呢?」
「滿門抄斬,阿芙,我答應過你,你身上的那些傷,我會讓秦家的人雙倍奉還。」
我將白子放在棋盤上,這個時候才抬頭看他,說:「沈淮序,你是為你自己,不要說是為我。」
他不以為意的笑笑,突然問:「你對今晚發生的事好像不奇怪,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什麼時候知道的,大概是我提著長槍去Ṱŭ̀ₖ清荷苑為夏苗報仇的時候。
其實一開始我就覺得不對,宋淮序太過反常,他是一路屍骸血雨腥風中廝殺走過來的。
他這樣的人,除了最開始陪在他身邊的,我很難相信他會對一個來歷不明的手無寸鐵如宋枝荷這樣的女子放下心防動真心。
但當時他用我去秦家給宋枝荷換解藥,我和沈淮序這麼多年的風雨,在那一步我確實沒想透。
直到夏苗死,我去找宋枝荷報仇,沈淮序一槍貫穿我整個右肩,我突然懂了。
他即使變心,也不會為了一個女人如此冷酷的對待昔日並肩作戰的同伴。
他不愛宋枝荷,也不是要娶她,宋枝荷是秦家派來藏在宋淮序身邊的,他不過是將計就計想要徹底搞掉秦家。
這個一直和他面和心不和擔心他上位後秋後算帳卻是整個國家最富有的秦家。
錢、糧、權、地,沈淮序想要秦家的地盤。
所以沈淮序這樣毫不心軟和手軟的對我,和見異思遷、變心都沒有關係,我不過是這個男人的權欲犧牲品罷了。
我問他:「秦家早晚會垮,徐徐圖之總有一天你會得償所願。」
所以何必這樣大費周章呢?
沈淮序笑了:「我不想等了,阿芙,我知道對不起你,但我知道分寸,你看,你現在不是好好的嗎?」
我看著他,目不轉睛的看著他。
我被秦家的人關在水牢里折磨了整整一個月,我被人掰開嘴生吞過燒紅的碳,渾身的骨頭都被人一寸寸打斷又接上,被人放在蛇窟里看著不同的蛇冰冷的纏在身上,被人活生生的拔掉指甲,挑斷經脈……
還有夏苗,夏苗可以不用死的,但就為了他的做戲做全套……
秦家已經強弩之末,總有一天,沈淮序是會贏的,但我和夏苗白白遭受的這一切,只是因為他不想等了……
我和夏苗的這些在沈淮序的眼裡,不過輕飄飄的一句「我知道分寸」。
我看著他,大概是目光太過冰冷,這眼神像是刺痛了沈淮序一樣,他的神色微微一動,眼裡有罕見的痛意蔓延開,他伸手覆在我的手背上,輕聲的說:「都結束了,青芙,我和你保證,這是最後一次。」
十多年前,我父親因為捲入黨派之爭被問斬,池家覆滅,男眷流放,女眷入宮為奴,我在浣衣局被掌事宮女欺負。
冬天手泡在涼水裡凍的似乎一掰就會斷,那時的沈淮序也不過是個自身難保的半大少年。
他去浣衣局找到我,將我調到身邊。
雖然是比浣衣局的日子好過點,但那是捧高踩低的後宮,他自己的日子也不好過。
我記得很清楚,有一年國宴,皇上賞了所有皇子一塊乳酪糕,這塊糕點沈淮序捨不得吃,偷偷貼身藏在袖子裡,一直到國宴結束捧回來給我吃,還風輕雲淡的騙我說他吃過了。
最難的時候,我們一起分過一個饅頭,一半再對半,他的那半總是捨不得吃,留著給我。
冬天還好,到夏天每次奴才們送過來的飯都是餿的,沈淮序每次在御花園爬樹掏鳥窩或者去偷兔子,回來剝皮烤肉處理好,全喂給我。
他的兄長們欺辱他,讓他從胯下鑽過去,我在一旁噙著淚不敢動,他們讓我邊看邊笑邊鼓掌,我不敢動也不敢拒絕,因為我一反抗,他會被他兄長們欺負的更狠。
後來他的一個皇兄對我動手動腳,那是沈淮序第一次揍人,我們其實都知道要忍,忍到麻木,忍到別人覺得欺負你沒有樂趣就沒事了,但沈淮序還是動手,後來他被關半個月禁閉。
我說他傻。
他總是跟我說:「阿芙,我自己沒關係,可我不能讓別人欺負你。」
後來他成為信王,我成為他的暗衛,他總是覺得對不起我。
可他剛自立門戶,能信任的心腹太少,很多事情不能交給別人。
我總是跟他說沒關係,那時候面無表情的殺人落得滿身傷的時候,其實從來不覺得難捱,因為我知道,熬過去就好了。
可是我沒想過有一天,我們熬過去了,他已經不是當年的沈淮序了。
當年那個別人碰我一下就紅眼的沈淮序,只是因為不想等,就可以將所有的東西放在棋盤上交易出去。
包括我。
也是,我怎麼能和他的權相提並論,真是太沒自知之明了。
我低下頭,拂亂和他對弈的棋局,語氣平淡的說:「我輸了。」
9
我去水牢看了秦夜,他已經沒有人形了。
我曾經遭受的一切,沈淮序都雙倍的加在他身上,他毫無生氣的吊在那裡,像個死人。
但我知道他沒死,沈淮序也是不會讓他死的。
從水牢出來後,我去了西苑,宋枝荷就被關在這裡。
我在門外的時候,就能聽見她撕心裂肺的不甘心的叫喚:「不會的,信王不會這樣對我的。」
「我是他此生最愛的女子啊,他答應要娶我的。」
「我幫他倒戈偷秦家的機密,幫他扳倒秦家,他怎麼會這樣對我,一定是哪裡搞錯了,一定是……」
……
我面無表情的推開門,跌坐在昏暗的地面上頭髮披散的宋枝荷目露喜色的朝門口看過來。
只是在看見我的時候,眼神一點點的暗下去。
她說:「怎麼是你?我要見信王,我要見他,是他說的,一生一世一雙人……」
我站在門口,居高臨下的看著她,我說:「宋枝荷,你真是我見過最蠢的人。」
她掩住臉哭了出來,掙扎著從地上爬,似乎要從門檻爬出去去找她的信王問清楚。
我沒有理會她,直到她爬到門口,看見旁邊下人手裡牽著的一條瘋狗。
這狗餓了三天,我看著她,一字一句很輕柔的說:「宋枝荷,這條狗,是沈淮序為了討我歡心,親自挑的,你說待會你和它共處一室時,會不會玩的很開心?」
她驚恐的哭出來,撲過來抱住我的腿,哀求:「不要,我求求你,求求你給我一個痛快吧。」
我一腳將她踹回去,大概是知道大限將至,她突然哭著高聲笑出來,她瘋癲的看著我:「池青芙,你報復我算什麼回事,是,夏苗是我害死的,你也就只能報復我了,真正造成這一切的是沈淮序,你有本事去找他啊。」
我看著她,下人將狗繩鬆開,門一點點關上。
我面無表情的透過漸漸關小的門縫看著她臉上最後一點點被放大的驚恐和絕望,直到她悽厲慘叫一聲撲過來想要掰開門,我才輕聲說:「你之後,就是他了。」
沈淮序過來的時候,我正在樹下喝酒。
我已經很久不喝酒了,因為身上的傷太重,可是今晚,我突然很想念,燒酒入喉那種嗆人心脾的感覺。
我沒想到沈淮序會在今晚過來找我,他最近其實很忙,秦家剛倒,他要安排自己的人接手諾大的秦家資源。
他這樣百忙之中,還要抽出時間來看我,真是令人「受寵若驚」。
我抬起眼看他,沒有說話,不過他對我的態度已經習以為常了,所以自顧自的走過來,自顧自的斟酒,自顧自的說:
「宋枝荷死了,死的挺慘的,殘骸讓人卷了卷扔到亂葬崗了,本來想拿來給你看看的,但我估計你也不想看。」
他問我:「阿芙,你開心嗎?」
他問著這話,在我回答前又自己笑出來,只是笑意不及眼底,他的眼眸其實很黑,顏色越深就越深邃,專注望Ţŭ̀₆著你的時候,其實很難分辨出其中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