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了,你想吃去找沈智文。」
她似笑非笑地,「不用啦林姐,我還趕著去廠子呢。
「而且……
「早上智文哥已經給我買了,還是肉餡兒的呢~」
我嘴裡還有最後一口。
頓時覺得,難咽極了。
他們兩個走了。
晚上回來的時候,我便沒有做飯。
沈智文愣住了。
「娟兒,你怎麼沒……」
我繼續打著毛衣。
實話實說,「沒米了。」
他有些驚訝,「往常不是要到月底才快沒……」
我抬起眼,善解人意。
「因為你的糧票都給了蘇曉蘭啊,她是女知青,她得多補補。」
「那你不是也有糧……」
沈智文住了嘴。
大概他自己也想起來了,我被工廠裁了。
沒有地方再給我發東西。
這意味著,以後如果他的糧票繼續給蘇曉蘭。
那麼一整個家裡都要餓肚皮……
沈智文抿了抿唇。
「曉蘭那裡畢竟我答應了,不能一下子斷掉,下個月發了糧票我少給她一些,至於家裡……
「少吃點,總還過得去。」
7
我是不管他的。
總歸,我的毛線活是數一數二的好。
當鋪愛收。
剩下了上班的時間再加上不給他們家裡的人。
我也不至於餓肚子。
自己買了些平時捨不得吃的肉炒了肉絲。
沈智文下班回來了。
帶著兩桶麥乳精,坐在炕沿邊上。
猶猶豫豫。
「這是廠里發的,我的和曉蘭的,都拿回來帶給你。」
我沒說話。
大抵是怕我誤會。
沈智文忙著解釋。
「這幾天倒春寒,曉蘭想買件新毛衣。
「可是她身子軟,穿鎮上賣的很多都扎的慌,整個廠里……就你的手工活最好……」
我盯著那兩罐麥乳精。
語氣平靜。
「如果我的丈夫沒有心疼女知,那這裡面,本就該有我的才對。」
沈智文看了我一眼,嘆了口氣。
「娟兒,再等等,等以後……曉蘭過得好了,我便不管她了。
「就這一次,行嗎?
「總歸你也是喜歡打毛衣的……」
我喜歡打毛衣?
我心裡掠過一絲嘲諷。
當初嫁給沈智文,我是孤女。
沒人教我怎麼樣討他的歡心,所以我只會笨拙地付出真心。
把他的家人當家人。
一年四季,每一個人的吃穿用度我都儘量照顧到。
他媽媽眼睛不好。
我便主動接過來打毛衣的活,這樣才能保證家裡每個人都別凍到。
年年復年年。
傾盡所有的付出。
可最終只換來他一句,我喜歡打毛衣?
之前他總是說我不識大體。
蘇曉蘭是後來戶,多照顧幾分才不至於她把日子過的可憐。
或許他自己都沒察覺,每次提及蘇曉蘭,他總會變得格外偏心。
沈智文最終還是把毛線和蘇曉蘭畫的圖樣放在了我面前。
「曉蘭說……照著這個花樣織就行,顏色要鮮亮些的。」
我捏著那團刺眼的紅色毛線,指尖冰涼。
「好。」
他像是鬆了口氣,又問我。
「娟兒,你生氣了嗎?」
我沒說話。
他卻帶著點莫名的躁意,轉身出了門。
8
我沒日沒夜地織那件紅毛衣。
針腳比以往任何一件都要細密均勻。
只是每織一針,心口就冷一分。
沈智文偶爾深夜回來,會站在炕邊默默看一會兒。
「娟兒,不著急,早點睡吧。」
我不應聲,煤油燈把我的影子投在牆上,拉得很長。
毛衣織好的那天,是個晌午。
我仔細把它疊好,用布包上,和其他毛衣摞在一起。
正要出門,蘇曉蘭卻自己來了。
她臉上帶著笑,眼神卻直往我手裡的包裹瞟。
「林姐,聽說我的毛衣織好了?真是麻煩你了。」
她伸手就來接。
我側身避開,語氣平淡。
「不麻煩的。」
蘇曉蘭臉上的笑僵了一下,隨即又漾開。
「智文哥就是心善,總怕我受委屈,林姐,你也別往心裡去,他呀,就是同情我。」
我看著她身上那件半新的碎花襯衫,是上個月沈智文用布票換的。
「嗯,他心善。」
我點點頭,「能讓讓嗎?我著急要出門。」
我沒理會蘇曉蘭伸出的手,抱著那摞織好的毛衣側身從她旁邊走過。
「林姐,你……」
蘇曉蘭在我身後喊了一聲,語氣裡帶著錯愕。
我沒回頭,徑直去了鎮上的集市。
集市口人來人往,我找了個背風又不顯眼的角落,把一塊舊布鋪開,將毛衣一件件擺好。
那件鮮紅的毛衣被我放在了最中間,顏色扎眼,很快就有大姑娘小媳婦圍上來問價。
「這紅毛衣咋賣?」一個穿著體面的年輕女人拿起紅毛衣在身上比劃。
「八塊。」我報了價,這價錢比供銷社的成品便宜,但比我平時織的普通毛衣貴上不少。
女人有些猶豫,「手工是不錯,就是這顏色太艷了……」
「結婚穿正好,喜慶。」
女人旁邊跟著的像是她母親,摸了摸毛衣的厚度和針腳,點點頭:「手藝是真好,妮子,喜歡就買了吧,媽給你添點。」
最終,紅毛衣以七塊五毛錢成交。
摸著還帶著體溫的票子,我心裡踏實了些。
剩下的幾件毛衣也陸陸續續賣了出去,都是往常的價錢,薄利多銷。
等我收拾好東西回到家,天已經擦黑。
沈智文坐在屋裡,臉色不太好看。
桌上放著涼透的窩頭和一碟鹹菜。
蘇曉蘭竟然也在,咬著嘴唇,看起來委屈極了。
「娟兒,曉蘭說……今天看見有人在街里穿了她拜託你打的那件新毛衣。」
我的動作頓了頓。
隨即點頭,「哦。」
蘇曉蘭立刻帶著哭腔:「林姐,我知道你對我有意見……可那件毛衣,是智文哥心疼我身子弱,特意讓你給我織的,你怎麼能……怎麼能轉頭賣給別人呢?」
沈智文眉頭擰成了疙瘩,「娟兒,你缺錢可以跟我說!何必這樣呢?」
我洗著手,頭也沒抬。
「跟你說?說什麼?說家裡快沒米了,還是說你的工資和票證,大半都填了別人家的灶膛?」
沈智文被噎住。
「你……我不是說了,下個月就少給曉蘭一些!家裡再難,總不會餓死你!」
餓不死?
我抬眼掃過桌上的窩頭和鹹菜絲。
拿起一個窩頭掰開。
裡面乾得掉渣。
「靠這些嗎?沈智文,我的工作沒了,往後指望的,是你這份養著蘇曉蘭之後剩下三瓜兩棗?」
蘇曉蘭紅了眼:「是我的問題……我不該要那件毛衣的,我這就走……」
她作勢要起身,眼睛卻瞟向沈智文。
「曉蘭你坐下!」
沈智文攔住她,轉而對我,「一件毛衣而已,你非要鬧得大家都不痛快?」
我放下窩頭,拍了拍手上的碎屑。
「那你們要怎麼樣才能痛快呢?
「是要我免費,再給蘇曉蘭的全家打好毛衣嗎?」
沈智文不說話了。
順手拉住蘇曉蘭的衣袖。
「你先回去,毛衣的事,我給你想辦法。」
蘇曉蘭委委屈屈的走了。
這一夜。
我和沈智文,誰也沒有說話。
9
晚上見他睡沉了。
我數了數布包里的錢,加上今天賣毛衣的,數目勉強可觀。
至少,能讓我有條退路。
第二天,我起得更早。
不僅織毛衣,我還琢磨著,能不能進點便宜的棉紗,勾些手套、圍巾之類的小物件,賣得快,本錢也小。
集市上,我依舊占著那個角落。
剛把手套擺上,就看見蘇曉蘭穿著一件百貨大樓里才有的機織紅毛衣,和沈智文並肩走過。
那毛衣顏色更鮮亮,款式也更時新。
蘇曉蘭刻意在我攤位前放緩腳步。
捋了捋毛衣袖子,笑盈盈地對沈智文說:「智文哥,這毛衣真暖和,一點都不扎,謝謝你。」
沈智文沒看我,含糊地應了一聲。
腳步匆匆,似乎想儘快離開這是非之地。
我低下頭,繼續擺弄著手裡的毛線。
心裡卻異常平靜。
原來,徹底放下之後,連難過都顯得多餘。
我的攤位前漸漸有了熟客。
「大妹子,這手套怎麼賣?」
「上次在你這兒買的毛衣,我閨女可喜歡了,有沒有脖套啥地?」
10
回家天又黑了。
沈智文拿著手電筒。
等在道口。
見到我第一句便是解釋,「我今天就是幫曉蘭賣件毛衣。」
我點點頭。
他從懷裡摸出個餅子遞給我。
我沒接。
他嘆了口氣:「你別這樣嗎,曉蘭拜託你的你沒做,又把人家的毛線用了,我總該給人家賠禮的……」
我頓住腳步。
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上周,隔壁的嬸子看見你趕集花四塊五毛錢買了紅毛線。」
我雖然已經不生氣了。
但也不想背上貪東西的罵名。
果然,沈智文看著我,面帶失望:「曉蘭現在無依無靠,我只是幫襯幫襯,你怎麼一點都不識大體呢?我都說了,等她好些了,我便不管了……」
又是這句。
我真的懶得再理論。
朝家裡加快了腳步。
不料沈智文跟上我,遲疑片刻,「明天我和廠里請了假,也陪你去百貨……去供銷社轉轉,就當哄你行不行?」
我突然想到。
有的事,確實也要去鎮里。
便和他點了點頭。
在文具櫃檯買了信紙和信封,沈智文愣在原地。
「娟兒,你買這些做什麼?」
我語氣平淡:「我去隔壁裁縫鋪找李嬸說點事,你是現在去找蘇同志,還是等我一起回去?」
裁縫鋪。
李嬸男人在公社做事,認得些字,人也熱心。
我請她幫我代筆,寫一份離婚申請。
李嬸聽完我的來意,拍拍我的手:「娟兒,你想好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想好了,嬸子。」
我點點頭,「日子過不下去了,強綁在一起,大家都難受。」
李嬸沒再多勸。
拿出紙筆,按照我的意思,一筆一划地寫了起來。
當寫到離婚理由時,我沉默了一下,「就寫……感情破裂。」
我不想提蘇曉蘭的名字,沒必要,也嫌髒了這張紙。
拿著寫好的離婚申請,我折好放進懷裡。
走出裁縫鋪,發現沈智文竟然還等在外面,盯著我,失魂落魄。
他看我出來,急忙上前:「娟兒,走吧我們回家,過幾天廠里還要發白糖,到時候我都給你……」
11
沈智文的話飄進耳朵里。
我卻只覺得像遠處傳來的風聲,模糊而不真切。
白糖?
沒必要了。
給了蘇曉蘭的東西,已經不知道能換取多少斤白糖。
如今漏出來的仨瓜倆棗。
太少了,不夠我吃。
他在我身後跟著,沉默像塊濕布裹在我倆中間,悶得人喘不過氣。
到家,灶台冷清。
我舀出最後一點玉米面,攪了一鍋稀粥。
沈智文看著碗里能照見人影的湯水,嘴唇動了動,最終什麼也沒說。
夜裡,炕席底下那張離婚申請紙,硌得我心裡發慌,也發亮。
幾天後,廠里果然發了東西。
白糖和幾尺水紅色的確良布。
沈智文把布攤在我面前,眼神里有點討好:「娟兒,這顏色襯你,做件新衣裳吧。」
我正勾著棉紗手套,頭也沒抬:「放那兒吧。」
他舉著布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光一點點黯下去。
這時,院門響了,是公婆的聲音。
我心裡一緊。
往年這時候,二老的厚毛衣早該妥妥帖亭放在炕頭了。
沈母笑著進來,拉住我的手:「娟兒,天說冷就冷,我和你爹來拿毛衣,早晚添件衣裳。」
沈智文臉唰地白了。
搶上一步想擋在他娘前頭:「媽,那個……今年……」
沈母是精明人。
一眼就瞧出不對。
她推開兒子,徑直去開炕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