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坐在他旁邊,隔著些距離。
並沒有碰到他。
「你生日那天晚上。」我說:「你打架的時候,我想衝過去幫忙,然後我看見我的身體變透明了。」
那時的某個瞬間,我甚至以為是雨水的緣故。
我用力搓了搓自己的手臂。
然後發現,掌心與臂彎觸感都在緩緩消失。
我將下巴搭在我的膝蓋上,說:「我像是要被橡皮擦擦掉一樣,從這個世界消失掉。」
「或許是我不能在那個時候出現,奪了屬於許芮的風光。」
「也像是現在,」我將手輕輕搭到陳肆望手上。
我們眼睜睜地看著我的手褪去顏色,變得透明,連邊界都不分明了:「我不能觸碰你,不能觸碰屬於許芮的男人。」
陳肆望迅速抽開了手,我的手緩緩復原。
我看著遠處,長長地嘆了口氣。
「你知道嗎?」我問身邊的陳肆望:「我懂事的時候,就知道我自己的定義是惡毒女配角。」
陳肆望望著我。
他的眼瞳格外黑,眼裡就只有我一個人。
「所以我怎麼能搶女主的人呢?」
陳肆望看了我很久,才終於淡淡出聲:「有種無名的牽引,在我跟你約定未來的那晚出現了。」
他向後仰頭,像是疲憊地靠在樹上。
「那牽引警告我和許芮靠近,警告我滿足許芮的所有要求,甚至警告我遠離你。」
他說:「我不聽話的效果很顯著,那就是你會消失。」
所以啊所以。
我的靠近,我想將陳肆望從許芮身邊帶走,是為救他。
而陳肆望對我的遠離,卻也是不願讓我消失。
我愛他,所以靠近他。
他愛我,所以要拼盡所有遠離我。
16
「我想了許多種方法,查了許多資料。」
陳肆望說:「但在靠近你時你陡然變得透明的身體,讓我的所有努力變得尤為可笑。」
他轉頭望著我。
那目光是不加掩飾的繾綣和留戀。
「如果我的靠近,是你的消失為代價……」陳肆望說:「那我寧願你永遠離我遠遠的,起碼,你還好好地活著,起碼你還在。」
我跟陳肆望是擺在棋盤上固定的棋子。
我們生來就被限制在那一隅棋格上。
掙不開,逃不掉。
「有一次,我甚至想要殺了許芮。」陳肆望說。
他的語調冰冷,甚至讓人膽寒。
「她的出現是一切的起源,那讓她消失就好了。」
他平靜地說出了這樣讓人生畏的話。
我咽咽乾澀的喉嚨,望著他幾近不能言語。
陳肆望輕飄飄勾唇一笑,他又說:「放心,我不會,殺人償命。」
陳肆望說:「得不償失。」
他笑起來,尤其嘲諷:「過幾年,我還要跟她結婚呢。」
覺醒意識的陳肆望也成了麻木走劇情的提線木偶。
陳肆望嘴角的笑讓我陌生。
他再不是以往那個肆意洒脫的少年。
原來,這就是陳肆望的另一條路。
天命何其捉弄人。
就算擺在棋盤最中央的陳肆望,也得順應安排走。
他總會因為各種原因遭受重創和磨難。
這是他的命格註定。
我往前一撲,很緊地抱住了陳肆望。
他下意識要推開我。
「好久沒抱你了,」我說:「在我徹底消失前,再鬆開我吧。」
陳肆望先是愣了愣,然後他緩緩收緊手臂。
他徹底將我抱住,並且越來越緊,像是要把我箍緊他的身體里。
身體的知覺在緩緩消失。
陳肆望在我耳邊問我:「出國是真的嗎?」
我笑笑:「戀愛是假的,是為了把你逼急。」
「但出國是真的。」
陳肆望埋在我肩頸里,他的呼吸噴洒在我頸間:「真的走嗎?」
我說是真的。
他頓了頓:「那我想你了,怎麼辦?」
手腳的輪廓在消失,我卻閉眼靠在他懷裡。
「與其這樣擔驚受怕天天怕自己消失,」我說:「不如我走得遠遠的,離你跟許芮遠遠的。」
陳肆望的擁抱更加用力。
我說:「我每一年,都會給你寫信的。」
在我的臉變得透明之前,陳肆望終於緩緩鬆開了我。
我們從夕陽西下坐到圓月高懸,我的身體才再次恢復如初。
「會痛嗎?」
陳肆望看著我問。
我搖頭:「沒什麼感覺,輕飄飄的。」
「什麼時候走?」陳肆望問我。
「下個月吧。」我說:「早點過去辦入學。」
陳肆望又看了我很久。
像是要把我寸寸縷縷刻進心底。
目光相觸,已經是我們能觸碰的最近距離。
但就算只是這樣,我的身體邊緣仍處在時隱時現的危險中。
那夜的最後,我讓陳肆望先上樓。
他問我:「為什麼?」
我揮揮手機:「我得給今天那個男生髮好人卡,就說,猶豫很久,還是覺得不合適。」
陳肆望抱臂靠在樹上,垂眼看著我。
他像是有很多話想要說,但又沒能出口。
我抬手朝他保證:「我很愛你的,近十年都不可能愛上別人了。」
我說:「如果真有一天,我喜歡上別的人,我會告訴你的。」
陳肆望彎下腰,臉對著我的臉。
他說話的聲音很輕。
他說:「有時候會想要有個人照顧你、陪著你,做我做不到的事。」
「但一想到這種可能,我就嫉妒地恨不得把那個還沒有出現的男人殺了。」
我笑笑:「你現在的心理,真是偏激了。」
我對他說:「我保證,我會愛你很久,很久很久,久到……你老掉了,忘記我了。」
「好嗎?」
那夜的最後,我望著陳肆望步步進了樓。
我望著他緩緩的、一步一步地走出我的視線盡頭。
我貪婪地看著我最愛的男孩的背影。
直到徹底消失。
17
一個月後是炎熱的盛夏。
我打著輸液的針頭、掛著氧氣瓶,坐在病床上寫字。
疾病已經讓我失去了大部分的力氣。
我每天醒過來的時候,就只做寫信這一件事。
護士又進來催我休息了。
她問我:「你天天都在寫,到底要寫多少封?」
我緩緩出聲:「82 封。」
護士驚詫:「這怎麼還有零有整的?」
「因為他現在 18 歲,我想讓他活到 100 歲,每年一封,我得寫 82 封。」
護士湊過來看了看:「這是第幾封?」
我拿著黑色鋼筆,在信件開頭寫:【陳先生,希望收到這封信的時候,你的 42 歲生日還沒有結束。】
我說:「第 24 封,我得加快了。」
我越發覺得力不從心,我開始與時間賽跑。
「你現在的身體情況並不支持你每天寫這麼久。」護士挺嚴肅地說。
我朝她淡淡笑笑:「可我答應他了嘛。」
我接著信寫:【命運總是殘忍,陳先生,你還記得我告訴過你的,我救回來的流浪小狗嗎?它還是沒有挨過去年的冬天……】
我很認真地讓每封信之間有個串聯,陳肆望是個聰明的人。
我要很努力很努力的,去騙過他。
但命運真是殘酷。
它警告我、將我從陳肆望身邊驅逐趕走還不夠。
它還要切實地威脅我,要讓我消失得乾乾淨淨。
高考前的那一次體檢。
素來健康的我查出了肺癌晚期。
無藥可治。
生命陡然進入了短暫的倒計時。
我甚至沒能有足夠的時間給陳肆望做個體面的告別。
我沒有履行好身為惡毒女配的職責。
我還痴心大膽地覬覦著陳肆望。
所以要給我以消失的警告還遠遠不夠。
還要讓我徹底死亡,再不復存在。
我是許芮和陳肆望前行路上的擋腳石。
所以我活該受到懲罰。
但陳肆望要怎麼辦呢。
他現在就已經趨向了偏激和固執的深淵。
他現在的眼裡已經帶上了濃重的沉鬱。
我想讓他好好的活。
或許是我錯了。
最開始,在知道他有天命之女的那刻開始。
我就不該覬覦他,不該妄想得到他。
不該試圖去打破他本來的人生道路。
讓他餘生都沉寂在無邊的孤寂中。
是我錯了。
18
我終究沒能寫完 82 封信。
寫到第 79 封的時候,我已經連拿筆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的意識開始昏沉。
我開始長久地陷入昏睡。
夢裡的景象雜亂。
有時是盛夏的白天,我跟陳肆望窩在他房間裡看恐怖電影。
在可怖的景象出現時,陳肆望總會抬手捂住我的眼睛。
有時是寂靜的深夜,陳肆望用筆尖敲醒我,讓我繼續寫作業。
我耍賴不想寫,陳肆望就會勾著唇拿冰淇凌誘惑我。
有時是寒冷的雨里,陳肆望打著傘跟別人走了。
而我怎麼追,都追不上。
我怎麼躲,都躲不開瓢潑的雨。
直到某天,病房的儀器發出刺耳的鳴叫。
許許多多的醫生護士圍聚過來。
而我的意識輕飄飄的,升騰到高處。
我看見了陳肆望。
他坐在電腦前,淡淡敲下鍵盤,查到了自己極為優異的高考成績。
他的朋友和家人露出狂喜的表情。
但他坐在人群中央,臉上的表情格外平靜。
然後他拿過手機。
他在手機上輕點,他停在某個聊天頁面上看了很久。
最後只克制地發過去簡單幾個字。
他問對面的人:在國外,還適應嗎?
他垂著眼睛看手機螢幕。
他認真地等了很久。
但對面的人並沒有回覆過來任何東西。
轉眼就是秋天, 陳肆望背著包從圖書館出來。
天上飄起了雨, 密密麻麻。
他舉起手機拍了張照片,但拍過才頓住。
他想發過去消息的那個人,已經很久沒有過動靜。
他曾在深夜地撥打過電話。
卻被告知號碼已經註銷。
他焦慮又絕望地等著。
許多個夜裡,他望著只有自己發出消息的聊天頁面。
他一個一個字敲下去:「蔣萊,我想你了, 怎麼辦?」
他睜著眼睛看了整夜。
但對話框的另一邊, 仍舊毫無動靜。
在他快要堅持不下去的時候, 在他已經買了機票要出國的時候。
他的生日要到了。
比他的生日更先到的, 是一封信。
他拆了那份信,蹲在郵局的門口, 逐字逐句地看完。
但他的手指太用力,將信紙揉皺了。
他又神經質地將信紙理平整。
他守著那封信捱過了第二年。
那年他發去海外共 23 條消息。
每一句都是:蔣萊, 我想你了, 怎麼辦?
但他收到的信件並沒有增多。
仍舊只有生日前的那一封。
他甚至在市郵局旁邊購置了一套新房。
每天路過時,都會看一眼碧綠的郵筒。
19
第二年跟第一年其實並沒有什麼變化。
他仍在焦慮中絕望又孤獨地等待著。
但生日逐漸成為了他最期待的時候。
每年生日前夕,他會收到從不同地方郵過來的一封信件。
信件都來自同一個人。
他在每一個不能安睡的深夜。
躺在床上,安靜地翻出那幾疊薄薄的信紙。
第二年比第一年更甚。
他划著螢幕數了數。
他共發過去 30 條消息。
每條消息仍舊是那一句:蔣萊,我想你了, 怎麼辦?
他是真的很想很想那個人。
陳肆望的手機里有個私密的相冊。
在不能靠近蔣萊的那些時間裡。
他其實拍過很多有關於她的照片。
有時是她在冬日的早晨搓著手站在陽台上背課文。
臉和手都凍紅了,但眼睛仍舊明亮。
有時是她粘貼在年紀榜單上的進步名次。
這些東西他記錄得比蔣萊本人更仔細。
有時是她坐在家樓下的那棵大樹下看星星。
樹下的她仰著臉眯著眼,靈動得很。
陳肆望常將信件和蔣萊的照片搭配著看。
他在無數個夜裡想著蔣萊長大後的模樣。
所以他在收到第三封信的時候, 循著地址回過去信件。
他前前後後寫過快十幾個版本。
最後落到紙上的, 只有簡單一句。
他問對面:能不能給我寄一張你的近照。
信件沒有石沉大海。
而是在三個月後返還到他手上。
送信人告訴他, 聯繫不上收信人,她或許已經搬離原址了。
國際信件太慢了。
需要人用很多很多的耐心去等待。
但陳肆望最不缺的就是時間了。
他願意等待, 等待每年一遇的信件。
20
第五封信寄過來的時候,陳肆望跟許芮結婚了。
他並不愛許芮。
甚至時常憎恨著她。
但他擔憂遠在異國的愛人。
她已經被迫遠離。
他擔憂自己的決定會對她造成影響。
如果她安靜消失在世界的某個角落。
那麼他不能接受。
所以他跟許芮走進了婚姻殿堂。
好在第六年,那封信還是準時到了。
婚後他常獨居在郵局附近的那棟房子, 那棟房子裡有個保險柜。
保險柜里不是金銀錢財。
裡面放著的,是疊整齊的信件。
信件刻滿了時間的痕跡, 彷佛被人反覆摩挲過。
但又被保存的乾淨, 一點折角也沒有。
第七年的時候,陳肆望的公司上市。
他開始囂張地往海外蔓延拓展。
公司有個格外土氣的名字, 叫「將來」。
海外分部的人在宣傳時曾致電過陳肆望,說他們的翻譯錯了。
「將來」是特有名詞,而不需要直譯為拼音。
但陳肆望在電話那頭冷冷地否了。
他的公司, 只用直譯過去的拼音「jianglai」。
他要將公司的品牌儘可能的延展。
或許有一天, 異國流浪的愛人能夠窺見。
能知道有人還在長久地、持續地、孤獨地思念著她。
第十二年的時候, 陳肆望 30 歲整。
他已經 12 年沒有見過蔣萊。
早起時, 他在鏡子裡看見了自己額角的白髮。
他已經老了。
而他記憶里的愛人,仍是 17 歲時最鮮活的模樣。
那年,他再一次主動寄信。
他仍舊問蔣萊能否在下一封信里附贈一張相片。
這封信的去向杳無音訊。
甚至沒能原路回到他手裡。
但那年生日前夕,陳肆望所期待的信件卻沒能準時送達。
他已經是郵局的老顧客。
他追著源頭追問很久。
終於揭開了埋藏 12 年的信件秘密。
原來他的愛人早已死在 12 年前。
她當然不能寄給他近照。
因為她的臉孔永遠停留在 17 歲。
因為她已經死亡。
他甚至想起很久很久以前。
蔣萊坐在樹下,笑著舉起手朝他保證。
她說:「我會愛你很久很久,直到你死亡的那一天。」
她當然可以永遠愛他。
因為她的永遠,只有 17 年。
所以陳肆望這些年在等待什麼呢。
所以陳肆望這些年在期待什麼呢。
他將公司版圖無限擴展,他認真地期待與她在世界某個角落的偶遇。
又有什麼意義呢?
全都沒有意義了。
陳肆望將剩下的 67 封信全拿回去了。
然後他將自己鎖在家裡半個月。
半個月是生不如死的黑暗。
照片上的少女仍舊在溫柔的笑。
她的生命永遠結束在 12 年前那個格外炎熱的夏天。
半個月後, 陳肆望終於再次出門。
他穿了身黑西裝,將自己收整的格外乾淨。
他去了城外的墓園。
他一直在找的人、他一直在等的人。
原來就守在城外, 守在離他這麼近的地方。
他用指腹輕輕摩挲墓碑上的照片。
雨撒了下來。
他淋著雨跟 12 年前年輕的愛人對視。
那晚開車回程的路上,他坐在駕駛座嘔出了一灘血。
在嘔血脫離方向盤的那刻, 車向右側懸崖沖了出去。
陳肆望有踩剎車的機會和時間。
但他沒有動。
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車衝下懸崖,墜入深海。
海水包裹住身體的那一刻。
他的懷裡像是落入了個人。
17 歲的蔣萊狡黠地笑著偏頭在問他:陳肆望, 你到底什麼時候跟我表白啊?
他摟緊了懷裡輕飄飄的水。
他輕輕閉上眼, 嘴角帶著笑。
他說:現在。
他說:蔣萊,我真的很想你。
他說:蔣萊,我很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