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別離苦完整後續

2025-12-04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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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廿五,大理寺的判書下來了。

——勾決逆黨八十餘人。

天牢還喘著氣的,全列在這幾張紙上。

說什麼天子隆恩。

那奸賊,是要徹底將我顏氏皇族趕盡殺絕了。

小魚雙手合十求了兩句。

「司監大人們,能給我一把修眉刀嗎?我還想畫個淡妝,反正都要掉腦袋了,我想漂漂亮亮上監斬台。」

牢中不許犯人攜利器,於是小魚什麼也沒求來,只求到一頓豐盛的斷頭飯。

我的鬍子已經長得連上了鬢角,摸上去蜷曲澀手。好久不照鏡子,對鏡一照才驚覺自己有多醜,下半張臉幾乎全淹沒在鬍子裡頭。

就是爹娘站我面前,大概也要嚇一跳了。

我打碎一隻碗,捏起一片碎瓷作刀,慢慢地在牢柱上磨鋒利了,割斷滿臉亂蓬蓬的鬍子。

「又年又年,給我也割一割。」

小魚把她一大把頭髮捧到我面前,比了比自己的手肘,「割到這個位置。」

「雖然有點捨不得,可我不想變成長頭髮女鬼。萬一以後託夢給我爸媽,他倆認不出我就壞了。」

……怎麼會認不出她?

因她而笑過的人,又有哪個能忘掉她?

小魚盤膝坐在我身前。

半年不見太陽,她的頭髮細而軟。

我捏起一簇又一簇慢慢絞斷,這三千煩惱絲落了我滿懷。

小魚對著鏡子照了照,哈哈大笑。

「好手藝啊又年,你還會打薄!放到我們那兒,剪我這個頭高低得賺三十。」

她又說我聽不懂的話了。

我將懷裡的斷髮攏了攏,無聲遞去牢門外,讓小八收好。

所謂斬逆黨,是不留屍首的,死後燒成一把飛灰揚了。萬一起事敗了,總得給衣冠冢留點東西。

回頭看小魚,她正對著鏡子梳頭。

哼著很瀟洒的歌,把頭髮從頭梳到尾。一條發繩纏了好幾圈,怎麼也系不緊,稍微撒手,滿頭髮就掉下來。

她就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梳。

直到歌里慢慢有了顫音。

我走近了看,才發覺她是手抖得厲害,抖得系不住一個結。

「我來罷。」

小魚悶悶嗯了聲。

我站在她身後,將這一把柔軟的頭髮握在手心,回想府里侍女曾經梳過的髮式。

有的左右各一個螺,有的腦袋後垂個環,有的頭髮擰旋著向上,叫什麼隨雲髻。

我分明都見過的,一雙笨手綰了半天,哪個髻也梳不成。

最後也只把她的頭髮梳得高高的,取一條紅髮帶,緊緊紮成馬尾,勉強算是颯爽。

小魚踮起腳,伸手抱住我的脖頸,頭埋在我肩頭蹭了蹭。

她好像一團火,蹭在哪兒,我那處的血肉骨頭就全都軟下來。

「又年,能在生命最後一段旅程遇上你,我很開心。」

「……亦是我之幸事。」

牢房的門開了。

這條走道從沒這麼亮過,火把亮著,燈籠也亮著,腳鐐聲叮噹作響。

大臣們都熬過刑,遍體鱗傷瘦脫了相。官眷們形容稍微好些,細看,也是面如金紙的模樣。

小八混在其中,貼近我,聲音壓得極低。

「主子,城中都安排妥當了。這是兩件護心軟甲,能防亂箭,奴才給您和姑娘都備了一身,穿在囚衣裡頭。」

我接過來,摸到軟甲厚度,覺得不行。

「囚衣松垮,這一路要遊街示眾,穿上這個未必能防住眼力刁鑽的人。」

起事的當口,經不起一點差錯了。

我說:「我在姑娘頭上系了一根紅飄帶,極好認。切記,把她完好無損地帶出來。」

「主子放心,我把姑娘的畫像給弟兄們分發下去了,就算再亂也能將姑娘救下!主子護好自己才是要緊。」

來不及對幾句話,只聽司監喝道:「男囚站左邊,女囚站右邊!驗明正身後坐上囚車遊街!」

小魚明顯慌了,一手冷汗攥住我的手。

我附在她耳邊壓低聲。

「小魚,我不敢事事囑託,唯恐天不遂人願。」

「你是聰明姑娘,今日,見機行事。」

她惶惑地喚了聲:「又年!」

死囚卻已將我們沖開。

差役攆著官眷往外走。

我們這些高官與王孫被留在後頭,拖磨了一刻鐘,要一一核對臉孔,防著哪個找了替死鬼。

我走上這狹長的台階,出得牢門,驟見天光熱辣辣得灼眼。

也隔著衣裳,摸到自己鼓譟的心跳。

——父王,母親,倘若你們在天有靈,便賜我一場造化罷。

這次我想活。

我想帶著小魚闖出去。

我想破破這必死之局。

2

小魚已經上了囚車。

我看不清她,只能看到她坐得比以往都板直。

道旁百姓人人灰衣,沒什麼顏色。只有她腦後那根大紅的頭須飄帶很亮眼,招招搖搖,紅得叫我心安。

離得越來越遠,我看不到她了。

她也聽不到我們這頭的動靜。

看不到一隊御前侍衛打馬衝過長街,手舉一張明黃聖諭。

「皇上有令:為防奸黨劫法場,五品以下小吏拉到菜市口斬首!宗室子弟改坐精鐵囚車,遊街示眾後帶去宮門口行火刑!皇上要在城樓上親自觀刑!」

……

人這一生,到底要有多難。

怎麼老天想看戲,就非要敲折我們的骨頭,再一腳一腳碾碎呢?

不遠處的馬車裡坐著幾個紫衣太監,聚在窗口,探頭瞧著我們的灰敗面孔,各個笑得猖狂。

「還是廠公英明!得虧您提醒了皇上。」

我踩著腳凳,慢慢爬上囚車。

望著身邊幾位王叔、幾位堂兄白慘的臉,心沉甸甸墜到底去。

這兩月百般籌謀,怕是要付之一炬了。

行火刑是不下囚車的,人坐在囚車裡頭,澆鐵水堵死鎖眼。周圍乾柴堆成垛,將人活活燒死在這個精鐵籠子裡。

十五易了容,扮作獄卒跟在我身側,都快哭出來了。

「爺,我再從別處調人手去!」

來不及了。

我們人手太緊,今日分散安排到法場與宮門,要護著太子,還要守好內城六門。

皇宮北面臨山,秘密集結的兩千兵都是精銳。奸賊站上城樓觀火刑,正方便我們的精銳從後門青霄門潛入。

太子若清醒,一眼就知道該取捨哪裡。

萬幸,趁著此時遊街,還能陪小魚一路。

我盯著遠處的一線紅飄飄搖搖,轉去西市後,終是見不到了。

3

皇宮早不是舊時模樣。

門前血書寫了半里地,那是國子監夫子領著三千學生趴在青磚上寫的,有痛斥奸黨的,也有為下獄的大人們求情的。

離宮門口近了,再看不著字了,道上只剩乾涸的血跡,一片一片的屍蠅伏在上頭。

上萬百姓夾道,卻都悄然無聲,有穿著儒衣的學生跪下磕了個頭,引得周圍一片百姓接連下跪磕頭。

御前侍衛持著靜鞭狠狠抽地。

「起來!都起來!這些是逆黨,誰許你們跪?」

百姓們便都惶然地站起來。

城樓高處,幾十個文臣被侍衛強押著摁在垛口觀火刑。那竊國賊站得倒是大方敞亮,風卷黃袍,頗有皇帝模樣。

「行刑時辰到——點火!」

不遠處的囚車裡猛然間一聲厲喝:「諸生!還要伏在這奸賊足下嗎!」

我驀地轉頭望去。

那是老丞相的聲音。

多日不食不水,摧折得老丞相沒了模樣,用盡最後的生機奮力吼出一聲。

「國家養士百五十年,仗節死義,正在今日!」

這位半朝座師主持科舉近二十年,親自審閱過六場春闈的卷子,朝中走科舉入仕的文臣都要尊他一聲老師。

城樓上,幾十位文官悲憤相和,朝著那竊國賊撲上去。

以血肉之軀擋住刀劍,衝破了御前侍衛組成的防線!

禁軍大亂,殿前太監尖叫著喊「殺了他們」,神機營數百弩衛抬弩便要射。

我聽到城樓上太子的吼聲。

「爾等學武十多年,分不清忠孝節義嗎!」

「金吾衛神機營虎賁軍聽令:今日降者不殺!生擒閹官者,賜黃金百兩!」

只僵持了兩息工夫。

遠方忠義鼓砰砰響起,數千援軍自東西兩側奔出,駕著攻城槌沖開宮門。

那竊國賊,終於露出驚恐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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