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冬日的陽光好,小侄子笑得開心,追在萱夢姑娘身後,吵著要自己放風箏。
跑著跑著,他一抬眼瞧見頂著我的臉的徐子儀,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喊道:
「我不要嬸嬸,她壞,她打我!」
莊姨娘見機,忙不迭攬他進懷裡,心肝肉兒地哄。
莊姨娘無子嗣傍身,恨不能把修遠搶到自己房中養,每回修遠念書,她不是送點吃的,就是調唆修遠出去玩:
「你說到底是沒當過娘的人,哪裡知道什麼輕重,倘若一時逼他讀書逼得急了,把身子弄壞了,可怎麼好?」
「這個年齡的小孩子就該玩呢,讀書都讀成傻子了!」那位萱夢姑娘也開了口,「這叫釋放天性!」
老夫人果然冷冷地看了一眼徐子儀:
「你若是不辜負他死去的娘親,當真好好教導,我便謝謝神佛了,若是你自己生不出孩子,便把氣撒到修遠身上,我勸你死了這條心!」
眾人忙去哄,徐子儀冷冷看了我一眼,我心裡湧上一絲苦澀。
修遠他母親生他時難產而死,在病床上將這個孩子託付給了我:
「我們家的男人,榮華功名都是馬背上掙來的,如今世道好了,我只盼他讀書,掙個功名……我出身小門小戶,我爹是個教書匠,一輩子讀書沒讀出來什麼名堂,倒叫她們當話柄笑了這麼些年。瓊月,我心性素來極高,不肯同這後宅裡頭的女人們交好,只認你做知己,我知你心性為人,今後你幫我看著他,莫讓他荒廢課業,莫走錯路……你告訴他,讀書,掙功名,是有用的……」
血一盆盆往外頭端,她面如金紙,已經沒有多少氣息,只死死抓住我的手,懇求我答應她。
可修遠脾氣頑劣,這樣的胡鬧我不知見了多少次,從前躲懶裝病不肯念書,謊話說了一籮筐。
眾人蜂擁而上,請大夫的請大夫,端盆倒水的倒水,趕上趟在老夫人面前賣弄,獻殷勤。
老夫人自己倒被這陣仗嚇到了,回身便罵徐子儀。
眾人紛紛作勢去拉老夫人,而在我和徐子儀這個角度,恰好可以看見修遠這個熊孩子在眾人背後沖徐子儀吐了口口水,做了個鬼臉。
徐子儀哪裡見過這種頑劣性子的,怒吼一聲:
「徐修遠!」
修遠立馬躺在地上,索性不動彈了。
「娘!他……」徐子儀正要分辯。
「啪!」
一個耳光重重打在徐子儀臉上,我愣住了。
……這巴掌本是給我的。
老夫人心疼孫子,滿臉是淚:
「心腸爛透了的娼婦,你想害死他,好算計我們徐家!你看看你身上吃的穿的,哪樣不是我們徐家給你的!忘本的畜生!那些個書都抄到狗肚子裡去了!」
徐子儀愣住了,似乎想不到慈愛的母親竟然會出此惡言,一時說不出話。
「瓊月啊,好歹弟弟回來了,你平日裡再如何恨母親,這會也該做出點孝順樣子。」周姨娘繼續煽風點火。
亂中更亂,外頭管家匆匆跑來,說宮中來人傳旨,聽說是要老爺回北荒。
我看了眼徐子儀,他似乎還沒從那一巴掌緩過來。
直到我跪地接了旨,徐子儀才意識到事情嚴重了。
4
這關乎徐家的生死存亡,這兩天他甚至顧不得去青樓裡頭討好萱夢姑娘。
我們翻遍了志怪話本,也沒能找到換回去的方法。
終於到了最後一日。
出發前一夜下了冬雨,雨腳綿密,淅淅瀝瀝地打在瓦上,我們相對而坐,短短的三尺書桌像隔著一條銀河。
燭火跳躍在他的臉上,他眼中熠熠火光,如我們洞房花燭夜一般,好看得叫我心動。
那時的他只有十九歲,連花轎門也不肯踹,惹得旁人笑他以後一定夫綱不振,從下轎到入洞房,他將姻緣帶拋擲在地上,大步上前緊緊地抓著我的手,除卻拜天地,始終不肯鬆開。
喜娘說這可不合規矩,鬧喜的親朋捂住孩子們的眼。
「你弄疼我了……」我捂著發紅的手腕抱怨。
「我怕鬆開了你就跑了。」他揭開蓋頭,眼中跳躍著火光,少年的眼神拘謹又炙熱,「我跟你說的,我最害怕的那個夢,是你走了,你騎著照夜走了,我怎麼喊你你都聽不見,我追不上你,我把你弄丟了……」
好像我們之中七年的光陰倏忽一瞬,那麼執著又堅毅的少年,不知何時鬆開了我的手,只留我一個人,隔著這咫尺天涯。
「副將楊昭溪,世家子弟,頑劣魯莽,幾番教導他都頗為不服,屢次以下犯上,但也算是……可用。」
他一句話把我拉回現實。
楊昭溪?我記得當初我和徐子儀成婚的時候,他也曾與國公府家的老夫人一同來過,那時他才十五歲,看起來卻謙和有禮,儼然一個小君子模樣,四年過去了,竟也成了頑劣魯莽的性子?
「軍師元雀,自詡諸葛再世,性子保守,不行險招,可信。」
「斥候長瘦鴉,沒個正形,插科打諢,卻有奇才奇運傍身,可……」他想了很久,也沒想起來,終於笑了,「可同他拌嘴,打發時間。」
他說到這些出生入死的兄弟時,嘴角微微勾起。
我已經很久沒聽到他跟我說起他的事情了。
從前我在北荒與他並肩縱馬,我們無話不談,可我如今在後宅之中,將軍府上下瑣碎事務幾乎讓我忘了小時候的時光。
「自從我嫁進徐家,你就很久沒和我講過這些了。我有時候做夢就會夢到北荒的笑屍山,魈族難纏的馭獸之術,還有笑屍山裡頭傳言的山鬼……」
我說出口就意識到自己錯了,書中說,那畢竟不是女子的本分。
他不願聽一個怨婦抱怨,轉移了話題:
「笑屍山傳聞有山鬼,從前只覺得是傳說,結果親眼得見……」
他說到笑屍山的山鬼姑娘時神采奕奕,我想起外頭傳聞說他和萱夢姑娘的相遇,眼中一片黯然:
「是萱夢姑娘吧。」
他有幾分被我戳破心思的尷尬。
這幾日為了這身子互換的事情,他甚少去花樓里捧萱夢姑娘的場子,都是托隨從傳信,以慰相思。
「你不必不自在,你我已不是夫妻,不過被這身子綁著。」我笑了笑,眼中一酸,「從前與你私定終身,元宵出奔,便想過今日。」
我們在一起時,徐子儀的父親欣然同意,可我的父親死活不答應。
他鰥居多年,只有我這麼一個女兒,不肯我入將府高門:
「裡頭的人都是兩隻富貴眼,一顆勢利心,你哪裡懂這其中的彎繞?」
「子儀會護著我的。」
我父親連連嘆息,可沉浸在愛情里的我什麼也聽不進去。
元宵那日我私自赴了約,定了終身,父親氣得罵我淫奔。
「聘者為妻奔為妾!你可知道利害!」
他命我對著母親靈位跪下,鐵青著臉把馴馬鞭高高舉起,我自覺無錯,乾脆仰起頭等他打我,他幾番也沒狠下心,嘆了口氣把馬鞭扔了,一個人兀自垂著頭坐在角落裡流淚,那個在馬場叱詫風雲的周伯樂,從小溺愛我有求必應的父親,好像一夜之間蒼老了幾十歲。
第二日徐子儀便跪在了我家門口,淋了三日的冬雨,我爹終於鬆動了,連嘆三聲,也算是默許了這樁婚事。
徐子儀待我不薄,任老夫人打斷了三根藤條,也咬定給我正妻之位。
我那時候真的以為,山盟海誓是不會變的。
聽我提起從前,徐子儀面上不自在,一聲不吭,倒顯得我像個滿腹怨氣的黃臉婆。
「臉上還疼嗎?」我看著他臉上那個巴掌,轉移了話題。
「你平日裡是如何侍奉母親的?她為何會發這麼大的脾氣?」
「我如何待她?因為她是你母親,所以我也把她當成我的母親來孝敬。」
「周姨娘說,你平日不恭不敬,沒什麼孝心。」
「你信周姨娘,卻不信我,對嗎?」
我靜靜看著他,他卻忽然心虛:
「母親年紀大了,難免嘴上不饒人,等以後我們換回來了,你去和她道個歉,磕個頭,她只是說話難聽,心腸卻軟。」
罵我是忘本的畜生,也只是輕飄飄落得一個嘴上不饒人嗎?
還要我磕頭認錯?
「我只一句,小心你哥哥那幾房姨娘。」
「後宅的女人還能比戰場的刀劍來得厲害?」他輕蔑地笑了,「我在京城會暗中打聽換回身體的方法,你在戰場上只消保住性命,說不定你剛到北荒,我們就換回來了。」
我們相對無話,只剩外頭雨打殘荷,燈花嗶剝作響。
「你瞧咱們老爺夫人多恩愛。」守夜的紅玉和綠珠正在外頭話家常。
「那個什麼萱夢姑娘,十足的下流胚子不要臉,上青樓賣唱,還跟太子爺和王爺糾纏不清,聽說她花樓房間裡還藏了個來路不明的男人……」
綠珠年紀還小,只替我憤憤不平,不知不覺聲音越來越大,「咱們夫人這麼好一個人,這幾日都偷偷掉眼淚……」
徐子儀臉色難看,正要起身責打綠珠,被我拉住了:
「同你和離後,綠珠和紅玉我都要帶走,她們從小就跟著我,為我說話也是主僕情分,你若是責打,頂著我的臉未免寒了她們一片心。」
「徐子儀,我同你夫妻四年的情分,只有這個要求。」
他猶豫一番,還是點了點頭。
5
出發這一日是萬里無雲的晴天。
他口中的萱夢姑娘沒有來送他,也就是頂著他這副皮囊的我。
聽說她新開了一家花樓,今日搞開業大酬賓,徐子儀本想出去,但是頂著我的身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去不成。
他很失落,也很焦躁。
所幸萱夢姑娘一句:「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將他的不快一掃而空。
照夜興奮得不行,一個勁兒蹭我的脖子,我翻身上馬,照夜歡快地揚起前蹄,我笑著摸了摸她雪白的鬃毛,毛色油亮水滑,徐子儀把她照顧得很好。
徐子儀拈酸帶醋地說:
「我跟它出生入死四年,還從未見過它這麼討好我。」
十日馬程,一路北上,出了了雁關,是兩三百里的荒地,滿眼衰草枯楊,不見人煙,只有幾個零星驛站在寒風中瑟瑟。
殘陽如血,餘暉給邊陲的小城鍍上一層衰敗的蕭瑟意味,遠處泛著金紅光澤的雪山,閃著冰冷又炙熱的寒意。
這是我長大的地方,照夜歡快地嘶鳴,我的眼睛有些發熱。
正在這時營口瞭望的哨兵喚了一聲:
「是照夜!是赭將旗!副將軍和將軍都回來了!」
副將軍?徐子儀口中那個不服管教,屢屢以下犯上的楊昭溪?
我回頭望去,只見天際滾滾塵埃和一抹扎眼的赭紅。
滾滾塵埃奔襲到眼前,我才看見他的臉。
凜冽寒光照鐵衣,馬背上的那個少年手持一支銀槍,槍上血猶未乾。
朱紅的髮帶將墨色的頭髮高高束起,一把利落馬尾,一眼望去他身上竟然只有紅黑白三種顏色,像極了遠處高不可攀的千仞雪山,利落又狂放。
四年前見他,不過還是個孩子,如今已經是副將了。
然而不等我開口。
他手中銀槍已經挾著風襲向我面門,槍出矯若游龍,只聽空氣中一聲清脆的錚鳴,下一秒那銀槍已停在我喉頭,堪堪收住。
看我愣住,他忽然一笑,帶著一點少年特有的頑劣:
「將軍大人都不笑,沒勁。」
他若無其事地調轉馬頭回營,對身後震天的「恭迎徐將軍」恍若未聞。
我卻覺得,他並不是鬧著玩,那一瞬間我分明在他眼中看見了……殺意。
……這恐怕遠不止頑劣不堪了。
遠看見兩個男人左右侍立在帳門兩側。
左邊的這個男人披著一襲黑鴉毛斗篷,眉眼如狐,薄唇抿起似笑非笑,帶著市井之徒的狡黠和機靈。
右邊的這個男人身著一襲素色長袍,卻披著厚重的青狐裘,與旁邊這個精明算計的男人相反,他一雙丹鳳眼似悲似憫,北荒正寒冷,他還搖著手中羽毛扇。
一點屬於徐子儀的記憶涌了上來,是斥候長瘦鴉和軍師元雀。
是夜,白日接風宴的熱鬧已經偃旗息鼓。
席間楊昭溪多番與我不對付,我舉杯客氣敬他,他連頭也不抬,甚至稱身子不適,不等我應允,便摔了帳門揚長而去。
誰知我前腳摸著黑進了營帳,楊昭溪後腳便給了我一拳,又趁我懵住的當頭一腳踹在我膝窩,隨後一把揪起了我的領口,迫使我抬頭看著他。
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像狼。
他冷著臉,咬著牙一字一句道:
「你還是和她和離了,是不是?」
「就為了那個女人?」
6
將軍府這頭也不消停。
「你如今是越來越嬌貴了。」老夫人悠悠抿了口茶,「出身賤,家裡又窮,還不懂規矩,能嫁給子儀已經是你的福氣。」
徐子儀跪在地上已經半個時辰,只覺得這女子的身體為何如此弱,只一會便覺得膝蓋酸軟,額上冒汗,汗水刺得手心舊傷隱隱作痛。
手上的傷,總也不見好,有許多要洗的衣服,是老夫人叮囑下去的,要磨練她的心性,讓她學著孝順,不許別人幫忙。
那些衣服不過是洗了曬,曬乾了又收下去再洗罷了。
他想到了那天晚上他強迫她,瓊月把簪子死死攥在手裡,刺得血肉模糊。
不過也是她自食苦果,這種骯髒手段設計他。
「你也不爭氣,我都送去了那酒,你也沒能留住子儀在你身邊。」老夫人冷笑一聲,「你從前不是也會個什麼琵琶,懂點什麼治畜生醫術嗎?怎麼也不學學萱夢姑娘,留住自己的夫君呢?」
徐子儀聽了這話猛地抬頭:
「什麼酒?」
「喲,妹妹當自己還是黃花大閨女呢?」周姨娘挺著肚子,臉上閃過一絲嫉恨,「從前弟弟寵你,你當然也不知道。」
……原來這酒是母親賜的嗎?
那她那天……
「她自己房內的人手腳就不幹凈,哪能教好修遠呢?」莊姨娘諷刺地看了眼紅玉,紅玉垂下眼不語。
「你就跪在這裡好好思過,半個時辰後夫子來教修遠,你不必陪在左右了,修遠再淘氣,那也是徐家的人,不該你這個外人教導,今後修遠就交給莊姨娘照顧了。」
莊姨娘難掩喜色,一口應承下來,滿口包管修遠成才,以後孝順老夫人之類的話,哄得老夫人喜笑顏開。
眾女眷簇擁著老夫人,三三兩兩地散了,徐子儀還跪在地上。
母親之命,他不敢違抗。
想必是從前瓊月性子太要強,出身鄉野不懂規矩,惹得母親不快,母親才會這般抓住把柄為難她。
自己的母親自己清楚,從前二十多年對自己百般疼愛的慈母,何曾刁難過自己?愛屋及烏,又怎麼會平白無故刁難周瓊月呢?
「夫人呀,您就是痴心太過,操心太過。」看徐子儀跪著,旁邊伺候母親多年的乳母嘆了口氣,想攙她起身,「這男人們,二十多年素來也不見孝順,一娶了媳婦,馬上就成了頂天的孝子了,說什麼母親這麼多年不容易,若婆媳吵起來,自己的母親都是慈母,一家子上下擰成一條藤對付姑娘,姑娘的委屈又同誰說呢?」
徐子儀耳根一熱:
「娶媳婦,可不是孝順父母的嗎?」
「老夫人養大了少爺,可未養過夫人一日,何來孝順一說?」乳母笑了笑,「夫人這不叫孝順,不過是看在少爺的面子上愛屋及烏。」
徐子儀自覺無話可說,嘆了口氣。
「夫人您坐一會喝口熱茶,吃點東西墊墊肚子,奴婢出去給您望望風,老夫人去瞧孫子,不到午膳不會回來的。」
「我只覺得身子不舒服,沒什麼胃口。」徐子儀搖搖頭。
「不舒服也吃一塊糕點墊著。」
徐子儀擺擺手,只喝了幾口熱茶。
不過很快他就後悔了。
府裡頭吃飯規矩多,老夫人吃飯需得媳婦們站著伺候,徐子儀捧著茶盞,只覺得眼前發昏,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老夫人看他手抖,吃飯吃得更慢了。
終於他覺得眼底似燒,腰如灌醋,手上的茶盞似有千斤重,一個趔趄倒下了。
眾丫鬟才要去扶,老夫人輕咳一聲,將筷子一放,便無人敢動了。
徐子儀一睜眼已經躺在床上了,只覺得小腹痛得要命。
「夫人醒了?宮中孫太監派人來問呢,年底了。」
年底了?年底怎麼了?
徐子儀才要起身,忽然覺得下身好不舒服。
「夫人來月信了。」紅玉笑了,「還好呢,沒懷上。」
沒懷上?就這麼值得高興嗎?
不待徐子儀細細去想,忽然想起來孫太監的事:
「年底了?什麼意思?」
「夫人真是傻了,孫太監可不是年底打秋風來了。」
孫太監叫孫扣寶,人如其名,仗著御前的威風,沒少跟底下官員伸手要銀子,徐子儀心裡最瞧不起這種沒骨氣的閹人,每每入宮都不曾給好臉色。
「不給!」
「夫人怎麼能說這種話!」紅玉慌得去捂徐子儀的嘴,「老爺性子直,素來不屑結黨謀私之事,您從前也說官場彎彎繞繞,豈能獨善其身?從前老爺得罪了那幫文官,要不是夫人您常打點那群太監,他們在御前幫著老爺吹點風,日子哪裡是這麼好過的?」
她……幫我打點?徐子儀愣住了,從沒聽瓊月說過這些。
「老爺素來看不慣那幫仗勢欺人的人,可越是這種小人,越不能得罪。」紅玉嘆了口氣,「夫人您定奪吧,今年老爺打了兩回勝仗,得了不少封賞,不定怎麼遭人妒恨呢。」
徐子儀只沉默,他哪裡知道如何打點?
「我去給夫人拿帳本!」
對!還有帳本!
當紅玉命丫鬟們捧上來一桌厚如城牆的帳本,徐子儀瞬間覺得頭大了一倍。
「這是咱們將軍府半年的帳,上半年的夫人可要?」
「……不必了。」
徐子儀是做文章的苦手,從前父親拿鞭子在後頭逼他念書,他硬是一個字也念不下去,關關雎鳩他可以念成管管舅舅,恨得父親直罵:
「你瞧瞧人家瓊月,三歲讀《詩經》,五歲背《千字文》,七歲學琵琶,八歲就會治畜生,你爹改明兒也問問瓊月那丫頭,怎麼治治你這個不出息的畜生!」
那會自己是怎麼說的?
「爹,您這麼喜歡瓊月,兒子以後娶了她,她跟我一塊教您孫子,那不是能文能武?」
徐子儀翻開帳本,意外的是上頭支出收入,人情往來寫得一絲不亂,他倒不知道,原來除了琵琶和醫術,瓊月的算術也精。
帳本上頭字跡工整娟秀,若是他得了封賞,還有一點蠅頭小楷圈起批紅,那小小的子儀兩個字,讓他心裡莫名一陣柔軟。
倒像是誇讚他似的,叫徐子儀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只是她從沒和自己說過這些管家的瑣碎活,寄來的家書總是一切都好,叫他放心。
這帳本上密密麻麻儘是煎熬人的瑣事,難為她這四年做得滴水不漏。
「從前為了這些個帳,沒少受氣呢。」紅玉細細研墨,「周姨娘做夢都想管帳,可誰不知道,她是想往自己那個窮娘家搬銀子,夫人若出了一點漏子,她就敢撒潑鬧事,夫人要臉,她可是個沒臉的東西,還有那個莊姨娘,他們房裡一筆爛帳,丫頭僕婦個個刁鑽。」
……周姨娘經常刁難她嗎?
可周姨娘自己也見過,江南水鄉養出來的脂米美人,看上去性子柔和溫順。礙於叔嫂之嫌,自己不曾正眼瞧過她,倒是聽她從前和母親撒嬌時,語氣嬌軟,後來大哥又娶了莊姨娘,沒一陣子便被大哥拋擲腦後了。
……周姨娘好端端的,為什麼要為難瓊月呢?
這後宅的彎彎繞繞,他竟然也有點看不懂了。
「紅玉,你去取些銀子。」徐子儀忽然想到了什麼,「再尋個靠譜的小廝。」
7
楊昭溪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他動作快得出奇,抬手間後腰的匕首已經抵在我的脖頸上,我嚇得不知如何作答。
「……她比瓊月新奇。」
楊昭溪又是冷笑:「人盡可夫,水性楊花的女人,她從笑屍山那頭過來,安知不是魈族的姦細?」
「……她已經預備著回北荒了。」
「那屬下可敬告將軍,您千萬別死在北荒。」楊昭溪盯著我喉管的樣子,像極了蓄勢待發的豹子,隨時準備將我一擊斃命,「否則屬下可不敢保證,會不會從哪竄出來一隻餓狼,又好巧不巧地,碰到了萱夢姑娘。」
我摸著脖子驚魂未定。
楊昭溪是楊國公府家的公子,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襲爵到他這,已是第三代,家中的意思是要他考功名,誰知原本書念得好好的,他又悶不吭聲跑到北荒打仗,憑著軍功一路拼殺到副將的位子,才被人認出來。
楊小公子在京城是出了名的溫柔好性,幾年不見怎麼變得如此乖張暴戾?
我仔細回想了一下楊昭溪的話。
京城裡身份尊貴些的男人們都愛萱夢姑娘,他性子又如此刁鑽古怪,想必是愛而不得,礙於徐子儀將軍的身份壓他一頭,自己又困在北荒不能見到她,所以因愛生恨,漸漸生了心魔。
……真是可憐啊。
我憐憫地看了他一眼,不想看到他收了匕首,寬衣準備就寢。
盈盈燭光照見他鼻樑高挺,薄唇如刀,他赤裸著上身,衣衫鬆鬆地掛在腰間,長發如瀑,精壯的上身遍布新舊傷口,卻難掩爆發性的力量。
他解了那條紅色髮帶,很寶貝地纏在手腕上。
察覺我在看他,他沖我輕蔑一笑,很看我不起的樣子。
……原來是個愛而不得的小瘋子。
……怪可憐的。
我摸著脖子怎麼也睡不著,總覺得楊昭溪在找機會對我下手。
外頭月色皎潔如水。
我躺下便忍不住想,徐子儀他那邊……一切還順利嗎?
我迷迷糊糊睡著了,不是夢見楊昭溪變成了狼孩,背對著我磨他的爪子,就是徐子儀把休書放在我面前的情景。
我乾脆不睡了,去帳外走走,與楊昭溪共處營帳之中,雖說一簾之隔,我還是渾身都不自在。
我才掀開營帳的門,門口士兵忙不迭把手上的東西藏起來,形跡可疑。
「藏的什麼東西?」
「將軍大人,屬下再也不敢了!」他慌忙跪在地上,那支素色的銀釵赫然在目。
「這是……」
「是屬下未婚妻的釵子,她等我回去娶她……」
那少年目光澄澈,我心裡疑惑,不過是個簪子,他為何如此害怕?
「軍中最忌諱思鄉情切,軍心動搖……」
「今後別再讓我看見。」
我學著徐子儀的樣子,冷冷地丟下一句話,誰想那少年臉色黯淡,咬牙狠了心要將那釵子丟到火台中,幸好我眼疾手快,搶了下來。
「是讓你藏好了。」我嘆了口氣,把簪子交到他手裡,「又不是讓你扔了,怎麼這麼死心眼。」
「太陽真是打西邊出來了。」我一回頭,楊昭溪醒了,他輕浮地靠在營帳旁,好一副紈絝子弟,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模樣,「大將軍有人味了?」
「大將軍,是小的犯了錯在先,不該讓您為難。」
少年連著磕了幾個頭,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一點小事就嚇得魂不附體。
……和十五歲的楊昭溪一樣,他那會做事也慌裡慌張,在我成婚那日的酒席上撞了我的轎子,害我跌了一跤,他慌得不知如何是好,還是我先把他扶了起來,他怯生生地跟我道歉,一口一個瓊月姐姐,也是怕得不行。
如今十九歲了,倒會裝老成了?
我嘆了口氣:「別怕,東西留著,好好待人家。」
少年一愣,旋即激動地點頭:
「謝謝大將軍,小的一定收好!一定收好!」
「婦人之仁。」楊昭溪冷笑一聲,轉身回了營帳。
看他這個輕慢態度,我心裡竄上一股子無名火,不知道是不是原本徐子儀就對楊昭溪不滿,所以這個身體也很易怒。
我忍著不發作,只想息事寧人,捱過這陣子,等徐子儀說他找到了換回來的法子。
可是我沒想到,日子不會像我想的那般平靜。
北地入冬早,十月便開始少有晴天了。
雪花大如席,元雀搖著扇子,目光凝重:
「魈族這幾日必然有所動靜。」
「只是這樣的天氣打起仗,咱們的勝算太低,日子要不太平了。」
元雀囑咐瘦鴉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巡夜,果然在幾日後的深夜,捉住了一個探子。
那一日我不過剛挨到枕頭,就外頭士兵來報,說捉住了一個探子,這探子身上帶了火石,鬼鬼祟祟地摸到了糧草後部,所幸被巡邏的士兵發現。
一眾將士嚴陣以待,聽著軍師元雀沉吟片刻,看著我說:
「將軍以為如何?」
我想到從前後宅裡頭,莊姨娘的丫鬟偷拿了首飾藏在綠珠的房裡,要汙衊綠珠偷竊,我和紅玉索性將計就計,讓她們吃了個悶虧。
我試探地問了一句:「將計就計?」
「火勢若起需一刻鐘的功夫。」元雀何等人精,他心中恐怕早有萬全的對策,只等我說出來罷了,他微微一笑,「把那探子捆嚴實了,列陣點名,任何人不得出入!三更天前待命。」
「我去放火!」瘦鴉自告奮勇去做起火勢。
「眼見到了年關,魈族日子難過,估計是等不下去了。」楊昭溪沉思片刻。
這一場風波才過,一場風波又起,那位萱夢姑娘來了北荒。
她還帶來了一個消息,瓊月因厭勝之術陷害周姨娘,已經被關起來了,老夫人傳下話去,不許給飯吃。
8
周姨娘挺著肚子哭得梨花帶雨,眼下一粒胭脂痣楚楚可憐,老夫人已經氣得摔了茶盞,飛濺起的碎瓷片劃破了徐子儀的臉。
紅玉被拷打得不成人形,卻死死咬定周瓊月無辜,綠珠年幼不知情,是自己恨周姨娘所以買了道士,想害她們一屍兩命。
徐子儀看著摔在自己面前,那個大著肚子的人偶,十七根銀針都密密麻麻地扎在它的肚子上。
他不知道為何紅玉咬死是她自己找道士要陷害周姨娘。
「丫鬟沒有她的主意,怎會去求訪道士?我的生辰八字也從未有他人知曉,不過是從前我與她交好,便掏心掏肺地同她說了許多,誰想……」
周姨娘滿臉是淚,「你若要害我,你儘管來害,何必咒我腹中孩子,你自己生不出,便也要咒我們母子嗎?」
「她出身鄉野,這種下作手段她倒是懂得多。」
「說不定當初便是用這種手段,勾引將軍呢。」
老夫人氣得渾身亂戰,徐子儀只覺得自己一張嘴怎麼也說不清。
難道要他說,自己和瓊月換了身子,找道士偷偷打聽換回來的法子?
他實在不知那個人偶從何而來,也不知周姨娘怎麼知道他吩咐紅玉去尋道士的。
「關起來!不許給飯吃!死生由她去!」
老夫人哆嗦著嘴,臉上淚痕未乾,底下丫鬟們請大夫抓藥打熱水忙作一團。
徐子儀擔心母親身體,想上前去侍候。
卻不想一隻白潤細膩的手按在他的腕上,輕輕制住了他。
周姨娘背對著眾人,自沾淚的手帕後抬起眼,看了徐子儀一眼,勾起一個淺淺的笑,眼下胭脂痣風情萬種:
「妹妹呀,你還想去氣死老夫人嗎?」
徐子儀愣住,這女人的臉怎麼變得比翻書還快!
「你呀,還是太嫩。」
僕婦將徐子儀關在私牢里,隔壁躺著氣若遊絲的紅玉,僅一塊破氈勉強覆體。
老夫人再不喜歡瓊月,也知道髮妻是徐子儀的臉面,她不能對瓊月上刑,便拿她身旁的丫鬟出氣,這一拷打,身上傷口潰爛起了燒,老夫人責令下去,不許人替她醫治。
「死了便拉出去埋了,誰敢再說一句情,一併打死!」
外頭秋雨淅淅瀝瀝地下了,徐子儀脫了外衫給紅玉披上。
紅玉原本是周姨娘房裡的丫鬟,他並不明白紅玉為何要袒護自己和綠珠,明明她只要鬆口把事情推到瓊月身上,便可脫身,周姨娘這箇舊主見她裡應外合,想必也不會難為她。
紅玉半夜起了高熱,燒得迷迷糊糊的時候讓他快走:
「夫人,你快走呀,紅玉什麼也沒說。」
「我知道我治不了了,夫人不必難過。」
她燒得迷糊,朦朧間開始一聲聲叫娘,徐子儀從她話語之中拼湊出一個窮人家的女兒,為了一家生計簽了奴契,她賣力地討好主子,偷偷地攢錢,指望有一天為了贖身脫了賤籍,卻被周姨娘翻出來那些錢,以為她手腳不幹凈。
乾淨也好,不幹凈也好,誰能容忍奴僕偷偷另作背主的打算?
那一日她本要被拖出去發賣了,被瓊月攔下,瓊月挑燈翻了舊年的帳本細細算了,只說這錢銀對得上帳,紅玉無辜。
也是從這個時候,瓊月和周姨娘交了惡。
……所以周姨娘才會在老夫人面前那樣搬弄是非,讓本就看不上瓊月的母親更加討厭瓊月。
雨停了,巴掌大的窗外透出一絲天光時,紅玉死了。
徐子儀對紅玉這樣的丫頭並無太多印象,只知道是個性格穩重的,似乎經常幫瓊月收拾屋子,教導年幼的綠珠。
可就算這樣,徐子儀仍然覺得心口悶疼,似乎是來自瓊月的情緒。
他捱了兩日米水未進,只覺得眼底發黑,可母親的命令他不敢違抗。
重重的孝道有時候也會壓得他喘不上氣,自己父親四年前戰死沙場,大哥素來不爭氣只知吃喝玩樂,母親所有的倚靠和指望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夫人,您偷偷吃點。」乳母偷偷來看他,趁人不備塞給他兩塊烤餅,「夫人從前就惦記著這個。」
烤餅是北荒的吃食,粗麵餅抹上牛油,兩面烤得焦脆,中間卻軟暖香甜。
瓊月以前很喜歡吃,可自從嫁入將軍府便再也不吃了,因為會被旁人說上不得台面。
他其實隱隱猜出來了,瓊月在刻意抹去她在北荒留下的習慣,為了他努力融入將軍府。
她從前也和他抱怨過,京城的酒太甜,辣子也不夠辣,總吃著太甜太精緻的糕點,人會沒力氣。
後來她就不跟自己說了,連禮儀規矩都學得像,有時候他看到瓊月也會恍惚,這是從前那個縱馬高歌,自在肆意的瓊月,還是哪個名門的閨秀?
所以在碰到萱夢的時候,他動搖了,他和萱夢說自己同她不過是一時少年衝動,如今膩煩規矩刻板的妻子,卻也不便休妻,萱夢聽了才連連嘆這吃人封建的制度,連不愛了都要找各種藉口才能休妻。
餓到半夜,他終於沒忍住掏出烤餅,狼吞虎咽。
昏睡到三更天,依稀聽見外頭嘈雜,他只覺得自己頭髮沉,似乎也起燒了。
等他迷迷糊糊醒來,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綠珠在煎藥,滿屋藥香。
母親察覺自己是冤枉的了?
不是。
是楊昭溪跑死了三匹馬,晝夜不歇地趕到了將軍府,連口水也沒喝,將那封將軍親筆的家書重重拍在桌上。
雨天疾馳,幾夜未睡,馬背顛簸,他眼底紅得嚇人:
「瓊月有恙,我不獨活。」
八個字是楊昭溪說的,也是大將軍的筆跡。
母親見楊昭溪如此急切,想必是兒子吩咐,不敢大意,匆忙命人來為瓊月診治。
徐子儀靠在床邊看那紙家書。
他知道楊昭溪的字和他的字很像,自己細細看了,竟也分辨不出。
那這八個字,到底是瓊月授意,還是你楊昭溪的私心?
楊昭溪,從你束髮的髮帶到你棄文從武來了北荒,你真當我徐子儀是傻子嗎?
10
楊昭溪自家中探病回來這日,北荒下雪了。
他掀起營帳,一身雪氣,連大氅也未脫,倒頭便睡。
看來家中父親病重,讓他很是憂心。
順途讓他捎去的那封家書,大約也送到了。
如此巧的事情,也算上天保佑。
雖然我不知道楊昭溪和徐子儀有什麼過節,但是這會他確實幫了個大忙。
我為他把大氅脫去,雪水化了,這樣濕著睡著一定會生病。
為他拉起被子蓋好時,我才看見楊昭溪束髮的髮帶,底下繡著一個小小的「囍」。
針腳粗糙,我乍一看覺得眼熟,但想想,也許是哪個姑娘給他的定情物,也不好多問。
楊昭溪直睡到三日後方醒,瘦鴉幾番懷疑我出於私怨,把楊昭溪捂死了,幾次偷偷去探他鼻息。
日子不太平。
果然不出元雀所料,冬至這晚,三更天時,魈族一支精銳部隊趁著霧氣抄過側翼,他們善馭獸,騎著山魈在雪上迅捷無聲。
一支破空之箭將為首山魈腳掌釘入雪中,埋伏將士們暴起,一時殺聲震天。
我看著眼前這些披著獸皮的少年,他們中最小的不過十二三歲,上一秒年輕的眸子裡還野心勃勃,下一秒就已經斷肢殘臂,被鐵蹄碾作肉泥。
溫熱的血濺上我的鼻樑,我舉起的刀遲疑了。
濃郁的血腥味讓我胃中翻江倒海,我側過身子幾乎要吐出來。
「小心!」楊昭溪的長槍擦過我的耳邊,我愣愣地回過頭,才看見背後魈族少年高舉的鋼刀,被他的長槍捅了個對穿,楊昭溪怒喝道,「你在發什麼呆!」
……我不知道。
我活了二十三年,並未殺過生,更何況是人。
上一秒還鮮活著的人,下一秒就要在我屠刀下支離破碎。
「將軍小心!」
我一回頭,只見一支羽箭裹挾著凌厲的雪氣直衝我面門而來。
而下一秒我就被人撲倒在地,滾了兩圈,我掙扎著爬起來,遠遠看見一個魈族打扮的少年站在遠處山崖邊,鷹隼一樣金色的眸子冷冷地看著我。
是魈族未來的王,大皇子暮璃,傳說他母親是有鷹族的聖女,他有鷹隼的血統,黑夜也可視物。
他還想補一箭,卻被楊昭溪發覺,一箭釘在他腳邊,他頗為忌憚地轉身,一隻通體雪白的山魈自背後呼嘯跑過,掠了什麼人,不待我細看,一人一獸消失在雪中。
「你在做什麼?」楊昭溪抬手就給了我一拳,我尚未反應過來,整個人跌坐在雪中。
我才發現自己周身是血,卻不是我的。
我抬頭,就看見那柄羽箭插在少年胸膛上,他身下洇出一片血。
……是那個藏了銀簪的少年救了我。
魈族撤了兵,軍醫匆匆趕來,可是傷在要害,無力回天了。
「將軍。」他滿臉血污,歪頭咳出一口鮮血,顫巍巍地從懷中掏出那支染血的簪子,沖我笑了笑,「麻煩您,帶給阿玉,告訴她……退婚,我要娶別人了……」
我哆嗦著嘴唇,不敢去接。
他是因為我死的……
是被我的遲疑害死的……
楊昭溪替我接過了那支簪子,他緊緊抓住他的手,喉頭幾番哽咽:「好兄弟,你放心。」
聽楊昭溪這麼說,少年才釋懷一笑,慢慢閉上了眼睛。
「對不起……對不起……」我跪倒在地上,眼淚止不住地掉。
雪靜靜落著,蟄痛人的臉,士兵們沉默著收拾戰場。
我跪在旁邊,雪水讓我的膝蓋也沒了知覺。
楊昭溪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一言不發。
犧牲的兄弟們立了碑,掩埋了。
或許她真是自己所說的山鬼,畢竟魈族是有拜山鬼的習俗。
暮璃掠走了萱夢,也許他們燒糧草不過是詐,暮璃本來就是盯著她來的,不然何以解釋那隻通人性的山魈並不傷人,得手後暮璃便撤了兵?
我在校場一次次揮刀,將那些草人砍得七零八落。
「犧牲的兄弟們很多,你沒辦法一個個為他們難過。」楊昭溪罕見地安慰了我一句。
夕陽餘暉落在他的側臉,他不瘋的時候,竟然也有一點書生氣。
「但是他是因為我的疏忽而死,他本不必……」
我沒辦法為自己開脫。
「你在猶豫什麼?」
「我見魈族士兵年幼,一時不忍下手。」我胡亂編了個理由。
「你是不是忘了四年前,那場仗。」
他說得很隱晦,我知道是四年前,徐子儀父親死在了北荒城內的那場。
那一日是中秋,史書一筆帶過為月明之恥,京城對此戰諱莫如深,不許那些文官議論參奏。
「那場仗打不動了,因為朝中勢力紛爭,已經不給北荒糧草了。」
「魈族喊著『殺光』的口號,他們的鐵蹄邁過笑屍山,踏進了北荒城,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女人用鐵荊棘穿過手掌,牽回魈族為奴為婢,男人們如豬狗光著身子被驅趕,剃髮刺面,活活凍死在雪山里。」
「自笑屍以南三十里,盡數割讓。」
「而你所說的十二三歲的少年,以他的戰功可以分到三個北荒女人為奴,而他手上的馬鞭,是北荒子民的脛骨做的。」
「而你會覺得他可憐?」
話音未落,楊昭溪的刀已經抵在了我的脖頸上,不同於上次的威懾,他死死盯著我,而下一秒他說的話讓我嚇出了一身冷汗,
「連魈族的畜生都可憐,你到底是不是徐子儀!」
11
眼見到了年關了,各家各戶備著年貨。
他忙於應酬,打點上下,幾乎日日忙到深夜才睡。
魈族偷襲的戰報很快傳到了京城,這是兩兵第二次大動干戈。
……戰場上刀劍無眼,瓊月她從來沒拿過刀子,萬一……
徐子儀發現自己最近總在想她,做帳到深夜時會,午睡醒來也會,都是些閒暇時刻,像裂痕的杯盞一點點地滲水,等到自己意識到的時候,才發現那裡洇了一塊水色。
大約是因為這房中到處都是她的氣息吧。
軒窗前是一把琵琶,落了一層灰。琵琶是從前在北荒城時,一個流浪的伶人教給她的,她最喜歡彈《蘭陵王入陣曲》,說詞曲慷慨激昂。其實他知道,是學了想彈給他聽的,女兒家都喜歡纏綿悱惻的調子,哪有她這樣的?可她只是紅著臉,堅持說是自己喜歡。
案上堆著帳本,她最喜愛的醫書都被收到了書匣裡頭,束之高閣。是從前她跟著她父親學的,老夫人也曾抱怨過,不學治人的,偏偏學著治畜生。那時她跟在父親身後,醫治受傷的戰馬,還親自接生了照夜。
可惜和他成婚了以後困在後宅,這些東西都荒廢了。
滿屋子的東西她都沒來得及帶走,只有那支他們定親的美人梅白玉簪子,她帶走了。
他一直以為是自己先喜歡的周瓊月,如今看來,她那個時候大約也早就喜歡自己了吧?
還記得那年元宵夜奔,自己在遇仙橋等到半夜,只等到華燈落盡,月兒西沉。
她大約不會來了吧,畢竟父母們都不認可這段婚事。
自己正要轉身,卻聽見了急促的腳步聲。
他一回頭,就看見她穿著一身月白襖子藍綾裙,瑩瑩月光照在她的臉上,她匆匆跑來,臉是紅的,眼睛是亮的,比月色還動人幾分。
她很少精心裝束,從前在北荒時,便是個野丫頭片子。
如今略施粉黛,叫自己滿眼驚艷。
她發覺自己要走,大約是跑得急了,她雙手撐著膝蓋,氣鼓鼓地大吼:
「徐子儀!你是不等了嗎!」
她只定定站在那裡,又嗔又惱,發覺他看傻了以後,嬌嗔道:
「我跑累了,你過來!」
自己精心挑的白玉美人梅簪子,花了一年的俸祿,做了定情物。
後來,後來的時光記得不太清楚了,只記得她自從和自己成婚後,就不太快樂了。
而自己也沒認真聽她說過,她不懂北荒打仗的事情,他不懂這後宅的彎繞,兩個人能說的話也越來越少。
後來自己想要個孩子,瓊月卻推三阻四不願意,後來架不住他求,她點頭同意了,後來自己看見她偷偷熬了避子湯,同她大吵了一架。
她只哭:
「我只是害怕。」
他並不知道她在害怕什麼,連母親都罵她矯情,說幾百年來女人都是這麼過來的,這就是女人該受的罪,怎麼到她這就不一樣了?
大約從那個時候,他們就生分了,後來自己出去打仗,遇到了萱夢。
她很不一樣,洒脫自然,大膽熱烈,甚至在笑屍山見他的第一晚,主動吻了他。
……像極了當初的瓊月。
她的熱烈和新鮮感讓他動搖了。
「夫人,花樓說是萱夢姑娘在京城呆得膩了,準備去北荒。」
這種消息隔一陣子便會送進來,她的心思很多,當初我和暮璃同時看見她,我看到了暮璃眼中的不甘和炙熱。
到了京城,無數王公貴族紛紛拜倒她的石榴裙下,而自己困在瓊月的身體里,無法出門相見,恐怕她早已將自己拋擲腦後了。
自己等瓊月回來,和她道個歉,只當沒提過和離的事情。
興許這次互換身子,就是一次重修舊好的契機。
徐子儀的心情忽然好了起來,洗漱了預備著睡下。
「夫人!周姨娘要生了!喊夫人您去幫忙看看!」綠珠匆匆奔進來。
「我?我如何能……」徐子儀愣住了。
「大夫還在路上呢!老夫人說你原來瞧過修遠他娘生產,能來搭把手也是好的!」
徐子儀說道不清,被綠珠和一群老媽子們半推半搡到了產房。
還好有穩婆在,只是讓他在一旁陪著。
除了大夫,男人是不能進產房的,自己大概是這世上頭一例。
周姨娘躺在床上,牙關緊咬,面色紫漲,發出駭人的叫聲,全然沒了當初在老夫人旁邊威風的樣子。
徐子儀看得眉頭緊鎖,忍不住想如果這疼落在瓊月身上……
老夫人一語不發,只偶爾掀起眼皮瞧瞧動靜,半天也沒聽見一聲啼哭,起身搖頭道:「不中用了。」
不中用了?是什麼意思?
徐子儀正想著,裡頭傳來一陣極微弱的女嬰啼哭聲。
「老夫人!是個千金!」穩婆來報喜。
老夫人只是點點頭,面色平淡地表示自己知道了。
「女兒好,是女兒……」
穩婆笑著抱孩子給周姨娘看,周姨娘的臉色瞬間灰下去了,她怔怔地看著天花板:
「為什麼,為什麼不是個兒子……」
她這麼說著,連氣息都弱下去了,忽然她臉色煞白,床褥刺眼的血色大塊大塊地洇開。
穩婆的臉色變了:「是血崩!血崩!」
血崩?徐子儀不解,不是才生了下來,怎麼又會血崩呢?
血一盆盆地往外接,穩婆們交換了眼神,嘆了口氣,周姨娘滿頭是汗,瞪著眼睛,她臉色越白,便顯得眼下那顆胭脂痣越發鮮艷。
丫鬟婆子們匆匆打熱水煎藥,可血止不住,周姨娘躺在床上,一時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
她的手顫抖著伸到半空中,將目光落在一眾女眷身上,在看到徐子儀時,她眼睛亮了一下:
「瓊月……」
徐子儀本著男女大防,不敢上前。
「瓊月,你恨我……」周姨娘的臉色反而紅潤些了,但徐子儀明白,這不過是迴光返照罷了。
見徐子儀躲避,她眼神黯淡下去:「我是要死的人了,你不計前嫌,聽我說說話好不好……」
「素日我嫉恨你,將軍待你好,我的夫君對我不好,我就覺得命不公,我在老夫人前頭挑唆,可你很好,你越好,我就越不服氣……」
「可我是真的很羨慕你,將軍那麼愛你,你房裡沒人和你斗,不像我,這屋子裡的姐妹,誰害過我,我害過誰,我都記不清了。」
她重重嘆了口氣:
「我討厭紅玉那丫頭,一文錢一文錢地攢,我何嘗不知道那錢都是乾淨的。」
「可我就是討厭,看到她仿佛看到了我。」
「我不想再過當街沽酒,被人欺辱的苦日子了,我要一點點地熬,討好夫君,討好老夫人,攢一點出人頭地的希望。」
「可我有時候也不知道,我要攢的希望是什麼,是成為更受寵的妾?是母憑子貴,扶上正妻?是熬到老夫人的位子嗎?」
「我不知道,但是歷來女人都是這樣的,從來如此,大約也不會錯。」
「可你剛進府里和我說,你去北荒的笑屍山跑馬,你給照夜接生,你和他元宵夜奔,不管不顧地奔向對方……你前半生的那些自由……我嘴上笑你出身賤,其實我……我是很羨慕的。」
穩婆把嬰孩抱到她面前讓她瞧,是個不哭不鬧,安靜溫順的女孩。
如她一般膚白,如南方一把新釀的醪糟。
「是個女兒啊,所以老夫人不喜歡這孩子……當女人苦,好像天生就討人嫌,從前被娘嫌爹嫌,出嫁後被婆婆嫌,被夫君嫌……」
「瓊月,從前我對不起你,我千錯萬錯,你只看在我要死了的份上,你答應我,幫我養大她好不好……你看在她和將軍一個姓的份上……像教導修遠那樣教導她……不可教她走上錯路……她若不聽話,你要打要罵,都好……」
「不可縱她胡來,好不好……」
她的話還未說完,氣息已然斷了。
她眼梢那粒硃砂痣掛了一滴淚,不曾落下。
一室寂靜,素日那些嘰嘰喳喳的姨娘們都抹了抹眼淚,不管真心還是假意,周如玉的話難免叫她們觸動起一些傷心事。
儘管乳母盡心照料,周姨娘的孩子胎里不足,養了半個月便夭折了。
死前她和老夫人承認從前陷害了瓊月許多,徐子儀也沒等來老夫人一點好臉色。
從前也是這樣,母親做錯了什麼,是不會給瓊月道歉的。
可瓊月的父親不是,他有一次賣掉了本約定好給瓊月的小鴨子,瓊月紅了眼圈,他就急得跑去找人買回來,可到了買主那裡,他就傻了眼,滿院子的小鴨子,哪裡認得出?
瓊月出身不好,卻也是從前被她父親捧在手裡的寶貝,後來她父親去世了,再沒人這樣對她了。
徐子儀忽然有些難過。
瓊月和自己在一起,真的快樂嗎?
「夫人!是喜報!大將軍打了勝仗!」綠珠興高采烈地跑進門。
「那她呢……」徐子儀連忙問。
「將軍自然無事!」
那就好……那就好……
等她平安回來,自己一定要和瓊月好好道個歉,把從前虧欠的都補給她。
「夫人若是想老爺了,何不給老爺寫封家書?」綠珠偷笑著跑去研墨。
12
從那日意外後,接連幾次小勝,我不敢大意,重用楊昭溪和元雀。
第一次殺人讓我心有餘悸,時常午夜驚醒,但是想到楊昭溪所說的,即使膽怯也硬著頭皮而上。
我不能再害了別人了。
即使被噩夢驚醒,大不了去校場砍一夜草垛。
「感覺將軍好像不一樣了。」
「將軍的馬術似乎比從前精進了。」
這幾日我從躲在營帳里到習慣了跟將士們圍著篝火大口痛飲,勾肩搭背,恐怕我換回去了,綠珠紅玉也認不出我了。
我也不記得幾次抱著長刀,一身血污沾床就睡了。
彼時太陽還未完全落下,金色的餘暉照耀在銀光冷冽的雪山上,點破了半山的鴻蒙雪氣,耀目的金色溫柔地依偎在這萬仞寒芒之中,極目凜冽色,一點繞指柔。
自己多久沒看過這般開闊的景象了?記不清了。
從前囿於後宅瑣事,被摁著頭抄了幾十遍《女德》《女誡》,自己都快忘了當初北荒跑馬的日子了。
我忽然想起來,當初我是想過一輩子在馬背上,和照夜她們相依為命,做個馬廄里的老姑娘,白日放歌,夜晚看星的。
這樣的日子,真的很痛快。
有時從馬背回過神,我甚至懷疑那四年後宅的光陰,真的存在我的生命里嗎?
夜晚,營帳篝火噼啪作響,酒杯相撞,濺起琥珀光,將士同樂,擊鼓作歌。
「等打完仗,你們想做什麼啊?」楊昭溪仰頭灌下一杯烈酒,如飲下一口碎冰,北荒寒冷,要靠烈酒取暖。
「瘦鴉你呢?打完仗幹嘛?」元雀好奇,與瘦鴉搭檔這麼些年,也沒聽他說過今後的打算。
「最少也是封萬戶侯吧?到時候我就蓋個山莊,裡面養著一群能人異士,到時候天下動盪,我大手一揮,佑我南國!」
「犯聖上名諱,領十軍棍。」南國皇帝名諱帶一祐字,我借著火光,硃筆圈點兵書,忽略瘦鴉誇張的慘叫。
「元雀你呢?」
「自比臥龍雛鳳,尋個山野隱居,帶兩三個童子……」
「都隱居了你還六根不凈?一個不夠,還帶兩三個?」瘦鴉瞪大眼睛,一臉鄙夷。
「帶兩個洒掃童子!」元雀被氣得七竅生煙,「總不至於隱居了我還要自己倒夜壺吧?」
「在理。」我點頭。
「那剩下那個幹嘛?」瘦鴉笑得一臉蕩漾。
「看著狗,省得他無事捉耗子。」元雀微笑看著瘦鴉。
「狗還會捉耗子?」瘦鴉覺得新奇。
「你不也會多管閒事嗎?」元雀微笑不改。
可憐瘦鴉並沒聽出弦外之音,估計半夜他才會從營帳里傳出一聲氣急敗壞的怒吼:「龜兒元雀坑老子!」
「你呢?」楊昭溪偏過頭去看我。
我手中的筆微微一頓。
是啊,我幹什麼呢?徐子儀要娶萱夢姑娘,而我那時真是孑然一身,沒有去處了吧。
「先說你。」我反問楊昭溪。
「我知道!」瘦鴉壞笑著,「我們楊小將軍一定要在北荒收容那些遺孤開個善堂,你別看他看起來人模人樣,國公府家的嫡孫,可兜比臉乾淨。」
「他連喝酒的錢都掏不出,就喝點便宜的白燒。」底下人附和。
「那我過去給楊副將打下手。」我笑了笑。
「當真?」楊昭溪急切地看著我,又意識到自己太急,慌忙坐定,「我就是問問……」
楊昭溪有很多我看不懂的地方,從第一次見他溫柔謙和,像個恭敬有禮的弟弟,到後來他愛而不得持刀威脅,像個小瘋子,到現在總跟在我身後,處處留意,當我看他時,他還假裝沒在看我。
我曾經懷疑楊昭溪看出來了什麼,又不太可能。
回想那天楊昭溪把刀抵在我脖子上,逼著我自證。
「你到底是什麼人!」楊昭溪戒備地看著我,「把衣服脫了!」
我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我一咬牙,慌忙解開上衣,反正是徐子儀的身子。
楊昭溪看了看我右臂的傷口,疑慮消了一半。
那傷口是他為徐子儀擋下的,徐子儀和我說過,他欠楊昭溪一條命。
楊昭溪用自己的左肩替他擋了那支本該射在他胸口的箭,所以左臂有舊疾,陰天下雨很難捱。
傷口做不得假,所以他不可能發現,更不可能往互換身子這方面想。
「當真。」
聽我這麼說,楊昭溪靠著營帳不去看我,只偏過頭飲酒,大約是酒太烈,他的耳尖微微紅了,直蔓延到眼梢,一抬眼看到我在看他,又慌得一口酒嗆在喉嚨,他幾次想憋住,卻沒忍住,劇烈地咳。
……果然還是個少年。
只是我沒想到這一句當真,險些釀成了大禍。
除夕這夜,楊昭溪一人偷偷去了笑屍山。
除夕夜,魈族有祭祀山靈的傳統,這一日暮璃要作為王位繼承人,獨自在笑屍山上的山洞守一晚。
楊昭溪想得很簡單,擒賊先擒王,綁了暮璃作質。
可他輕敵了,魈族祭祀的習俗歷年來慣有,哪有人真得手了?連徐子儀的父親當年也想過偷襲。
可雪夜環境惡劣,魈族部落馴養雪狼同山魈,雪狼嗅覺極敏,山魈善啼,雪山中倘若聽見山魈叫,便如閻羅敲鐘一般,三更急催命,意識薄弱之人聽不得山魈叫聲,在雪山中被凍得七葷八素,再聽上這山魈啼哭,便會生出幻覺,一件件脫去衣服,在雪地里凍成笑屍。
笑屍山,因此得名。
暮璃何等狡詐,山魈開路,雪狼巡夜,將山洞外頭圍個密不透風。
這一日天氣極差,密匝的陰雲濃得化不開,白晝如夜,不見天光。
白日不曾落點滴雪花,像是在夜晚醞釀著一場暴雪。
楊昭溪遲遲未歸。
「將軍,夫人給您的信!」
「先放著吧。」
無非是催我早些回來和離的話,看了也只會讓人心煩。
我突然發現自己變了,從前我天天盼著徐子儀的書信,他一句話就夠我拆開來,翻來覆去地看,如今我好像不在意了。
「我得去救他。」
照夜自小在笑屍山跑,它熟悉路途,這種天氣只有照夜能入山。
「你安頓好將士們,好好過個年。」我叮囑元雀,「照我所說,穩住軍心。」
雪下大了,蒲團大的雪花如刀片割人臉,越往雪山深處,照夜越焦躁不安。
我聞到了濃郁的血腥味,來自半山腰的雪洞。
一地狼屍,我用手一探,屍體尚溫熱。
照夜似乎聞到了什麼,一路狂奔。
遠瞧見半山腰雪洞口,楊昭溪用長槍死死壓制著暮璃,他滿身是血,幾乎瞧不出人樣。
暮璃冷笑一聲,吹了舌下骨笛,骨笛是特製的,幾乎無聲,在這樣的雪山里不能有尖銳的哨聲,雪崩會要了人的命。
詭異的是,雪驟時停了,月亮升起來了。
遠遠地聽見了一陣陣幽怨哭聲,聲如嬰孩如泣婦,聽得人心中動盪,似笑屍山上無數怨鬼,掙扎著從雪下爬出,索人性命。
是山魈!
即使不被山魈攝魂,山魈力大無窮,還聽暮璃驅使,若把他們引來,後果不堪設想!
楊昭溪的神智已不大清醒,他與群狼搏鬥已是精疲力盡,山魈一哭,便是催命符。
暮璃趁楊昭溪神志不清,摸到了長弓,他想用弓弦勒死楊昭溪。
照夜焦急地嘶鳴一聲,這山洞生在峭壁上,她尋找不到下山洞的法子。
情勢危急,我卻管不了那麼多,從斷崖上跳下,壓斷的雪松和石子擦在我的臉上,火辣辣的痛。
細碎的石子從我手邊滾入萬丈深淵,粉身碎骨。
我趁勢捉住暮璃的腳,他手上長弓用力地砸著我的手臂,我咬死了不放手,到底還是個少年,又不比徐子儀這幅身子練得精壯,他被我手臂勒得背過氣去。
我不敢大意,手嘴並用,使弓弦捆了他的手,卸了他的骨笛。
我緩過勁,靠在雪洞內大口喘著粗氣,從手臂到肋骨都是鑽心的痛,看來應該是被砸斷了幾根骨頭。
「瘋子!」暮璃緩過勁,金色的鷹眸死死地瞪著我。
我撐著最後一點力氣,撐著楊昭溪靠在我肩膀上,一遍遍喊他:
「昭溪,醒醒。」
他脫力地靠著我,一仰頭擦過我的唇,少年的嘴唇乾燥滾燙,叫我心上起驚雷。
夢中的他喃喃道:
「瓊月姐姐……」
這一聲瓊月姐姐,叫得我如遭雷擊。
他……叫我瓊月姐姐?
他認出我了?!
「笑死,你捨命救他,他卻惦記你的夫人。」暮璃嘲諷。
「你知道我夫人?」
「聽一個女人說起過,很無趣,留不住夫君的心。」
我心中警鈴大作:
「哪個女人?」
「我的妾室,萱夢。」他挑釁地笑笑,試圖從我臉上看到一絲怒意,「聽說她前陣子跟將軍交情匪淺啊。」